第十八章 费心苦筹谋(第6/9页)

崴师冷冷盯着拓跋轩青白的面容,一言不发。他初登单于之位,此番举部族重兵南下,本想积威立功,却不料至今一事无成。先与柔然交缠在方寸之地不分胜负,继而欲取云中,几十万大军压下,原以为可以一战轻松得城,岂料鲜卑人虽少,作战却一如既往地骁勇难敌。前几战的连连挫败影响了士气不说,更被大雪困于白阙关,粮草短缺,后方中空。接连的不利已让年轻的匈奴王心如焚烧,速战速决之念愈发迫切。今夜乍见敌军投诚,说没有惊喜那是自欺,然而惊喜之外,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无法不顾虑的重重怀疑。

白衣男子洗净了手,转身见崴师一脸凝重地站在榻侧,悠然一笑:“单于想要如何处置他?”

崴师踱回帅案后坐定,问道:“军师以为呢?”

“若为匈奴万全,该杀了他。”白衣男子风轻云淡道。

崴师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言。眼前这人白衣翩翩,举止超凡脱俗,分明是江左名士才有的神采,然而长久相处下来,崴师早已知道那如玉温润的笑颜之后,却是杀伐不动心的狠辣和无情。

白衣军师低头抿茶,似毫不察觉崴师的目光,仍淡淡笑道:“单于不语,看来是心存不舍?”

“右贤王粮草将至。”崴师游离话题,若有所思,“粮草一到,便是整军夺取云中之时,匈奴和鲜卑,十日之内必有决战。而且,几个时辰前我收到密报,拓跋轩与段氏交恶,大闹于市。独孤尚出面调停,拓跋轩有气难忍,十分不甘。若是……”他目光闪动,话语一顿,言有保留。

军师微微一笑,旋转着指间杯盏,接着他的话道:“若是拓跋轩真的是来投诚,那我们此战全胜便有了把握。我军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万。鲜卑骑兵仅两万余,然而独孤尚作战奇诡莫辩,鲜卑族人更是置之死地的无畏,他们两万骑兵壮有十倍之威,若无熟悉鲜卑内情的人相助,想拿下云中,其实难如登天。不过——”他托长音调,注视着崴师,“单于可曾想过,此刻留下他,可是双刃之剑。搞不好,这柄剑锋的利刃,正抵着我们的咽喉。今夜这场叛逃,我怎么看,都像是场戏。”

“军师执意要杀他?”崴师瞳仁被庭火照得明亮,含笑问道,“若是如此,方才你又何必救他?”

军师微愣,既而笑道:“看来单于已有了决策。”

“还不算,”崴师瞥了眼拓跋轩,笑意敛收,“等他醒来再说。”

少顷,左贤王与左右谷蠡王于帐外求见,崴师皱眉:“想必也是为了拓跋轩而来。”他抬了抬头,吩咐左右,“将拓跋轩抬去侧帐,今夜劳烦军师照顾他了。”

“是。”军师起身,跟在抬着绷架的士兵之后,出了王帐。

帐外立着两位老者和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左右谷蠡王自持位尊,倨傲地看了眼绷架上半死不活的拓跋轩,转身入了王帐。左贤王却立在原地,眸光如月,流转不定。

“贤王。”军师经过他身前,行了一礼。

“先生,”左贤王开口相询,“此人情况如何?”

“死不了,”军师笑得和煦,“不过暂时也活不了。”

“他何时能醒?”

军师掐指仔细盘算了一番:“最起码,要在三日后。”

右贤王点了点头,又问:“依先生所见,此番投诚是真是假?”

军师望着眼前少年,静静启唇:“假的。”

“先生不欺我?”

军师神色认真,一字一字道:“当日所赖左贤王,鄙人才从沙漠里捡回一条命,自不会对你虚言搪塞。”他压低声音,附在左贤王耳畔轻轻笑道,“贤王何时也有了这般多疑的心?自别人口中说的,就一定要置疑不信?”

左贤王年纪虽幼,却极聪慧,一下听出言外之意,抿唇微笑:“我心中有数了。”

“那就好。”军师也微笑。两人目光相对,俱闪出了一丝诡异的光芒。

翌日傍晚,拓跋轩自昏迷中醒来,眼眸刚睁开,便感觉到左侧肩背上的刺痛,不由倒吸凉气。耳边哗啦啦一阵木子撞击声,有人在旁轻笑,声音极低:“醒了?放心,独孤尚那一箭射得很有分寸,你的左臂废不了。”

这话听入耳中,拓跋轩惊出一额冷汗,转目望去,但见一白衣文士坐在帐侧桌案前,修长的五指摆弄着案上散落的五颗木骰,甚是自得其乐的悠哉。

“白。”他微笑,对案上五骰掷出的结果相当满意。抬头见拓跋轩疑惑地望着自己,白衣男子笑了笑:“此乃摴蒱之戏,流行于东朝。将军若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拓跋轩置若罔闻,环望四周,隐约听到帐外士兵操练的声响,脸色白了白:“这里是——”

白衣男子轻飘飘地回答:“匈奴中军行辕。”

拓跋轩重又瞪向他:“那你……”

男子温和道:“鄙人是崴师单于的军师。”

拓跋轩一下无语。男子也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拓跋轩,心安理得地欣赏着对方因惊恐犹疑而不断变化的脸色,兴趣饶饶。末了,他瞥眼一望拓跋轩背部裂破的外袍下露出的金丝玉甲,淡淡道:“金丝玉衣乃是东朝高平郗氏的传家之宝,将军穿着它来投奔匈奴,岂非告诉所有人,你是诈降?”

拓跋轩初醒便被他言语激吓,一时失措。此刻听了他的这几句话,反倒平静下来,趴在榻上,喘气大笑。

白衣男子撩袍起身,坐到榻侧,和颜悦色道:“笑什么?”

“你既知道一切,我此刻竟还活着未死,怎能不庆幸?”拓跋轩重伤之下没有力气,话语不复往日的中气,然而豪迈不减,睨眼看着对方,笑道,“而且,你连金丝玉衣的来历也知道,该是故人。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是不是要谢你?”

白衣男子目光轻闪:“阿彦挑人总没错。将军置生死于外,孤身入虎穴,义胆英雄,阮某佩服。”

“阮?”拓跋轩皱了皱眉。

白衣男子唇弧轻弯,低声道:“在下阮靳。匈奴名,兰靳。”

阮靳,似曾听闻。拓跋轩在脑中思寻良久,蓦然“啊”了声,顿有恍悟,又上下看着阮靳,眼神却极怪异,喃喃道:“与沈伊说得并不相似。”

阮靳不以为意,理理衣袖,随口道:“沈伊口中,凡人是鬼,神仙是妖,独他一个斯文楚楚,算是圣灵。至于我阮靳,大概就是个放浪形骸、无可救药的赌徒,是不是?”

他一言即中,拓跋轩讪讪一笑,撑了双臂,便要起身。

阮靳横眸:“做什么?”

“前来投诚,自要去见崴师。”

“不必。”阮靳按了按拓跋轩的肩,拓跋轩失力,又伏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