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寒夜思进退(第5/6页)

狼跋颔首,目光中微有欣慰,策马当先驰入晨雾中。

(四)

行过涿郡,雾气慢慢散去,日渐晴朗。北上一路多峻山险关,道途难行,待绕过长城至代郡辖界,夕日已残。关外之地,连云衰草,连天晚照,满目空旷无垠。急行了一日,人马疲顿,诸人在道旁寻了僻静处,停马略做歇息。

沐奇拴好马匹,转身询问狼跋:“族老,天色已晚,前方可有驿站?”

狼跋道:“没有驿站,倒是十里外有座坞堡。堡主是苻景略大人的侄公子,借宿一夜大概无妨。”

“如此。”沐奇略放了心,这才托起水囊饮了几口解渴。

沿道而上是处高坡,夭绍牵着马站于坡顶,彤彤霞色披上那袭紫衣,光芒嫣然。只是日暮下那身影太过纤瘦,隐约中透出一丝不堪风吹的孤弱。

狼跋于坡下望着,忍不住赞叹:“策骑一日未歇,郡主竟不曾抱怨一声,真不似那些寻常的汉家娇女。”

离歌本安静坐在一旁,闻言回头,几声苦笑。沐奇也是眉头轻皱,心下默默思量了一会,掠身上了山坡,走到夭绍身侧:“郡主要不要喝些水?”

夭绍摇头,目光定定望着远方。

沐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见远处沙尘滚滚、黄土漫天。先前他在山坡底下还不觉风大,此刻上了坡,方领会到苍茫荒野间的寒风是如何地猛烈粗犷。

长风将沙土拂至面前,沐奇遮袖挡脸,这一瞬间,依稀听闻身旁夭绍发出一声惊叹。

感觉风势稍减,沐奇放下衣袖,睁眼的刹那,骤有无数纷沓的马蹄自烟尘下奔涌入目。沐奇震惊,唯见数里外草原辽阔,几千骏骑恣意横驰在天地间,势如滔河卷浪,景象之壮观,令人瞠目结舌。

耳畔狂烈的风声多半源于此处。沐奇了悟,想起狼跋方才的话,举眸眺望,果然见西北方有堡垒隐于青云之下,不由笑了笑,对夭绍道:“不远处是苻公子的牧场,这些想必都是他的马。”

夭绍微微动容:“苻子徵?”——苻子绯口中常提及的那位久居边塞的兄长,也是天下最负盛名的马商,她不想知道也难。

沐奇点头:“正是。”

奔跑于马群最前方的是匹颜如赤火的骏马,长啸似龙,神采烈烈,端姿马中之王。夭绍暗暗称奇,目光一路追随着赤马,忽然见有黑影流线般划过草原,迅若惊鸿,自一匹急速前冲的马上点足掠起,落于那匹赤焰烈马的背上。

夭绍望着那袭黑衣,神色怔忡,许久,方抬手撩开斗笠上的轻纱——风声中似乎传来一缕极清幽的音色。她凝眸望着黑衣男子系于腰间的一抹莹翠,像是能望见寒风穿过笛管间的缥缈。

“尚公子?”沐奇望见那驯马的黑衣男子,也是讶异。

“是少主。”

身旁有人接话,沐奇转目,不知离歌与狼跋何时也上了坡顶,再回头看夭绍,只见她面容平静如水,似是无动于衷的淡然。

草原上风沙缭绕,那赤马烈性枭桀,十分难驯,一瞬嘶吼跃足,一瞬又直身而立,势要将背上男子甩下的狂傲。黑衣男子双臂紧提马缰,不动如山,费力良久,才稍稍安稳了赤马的情绪。而赤马只温顺了一时,又在遽然间将马蹄撒开,背着黑衣男子猛驰入风沙中,眨眼便远离了身后的泱泱马群。

“少主!”离歌失声唤出,身旁陡起一声马鸣,惊讶回望,只见紫袍飘起,夭绍用力甩下马鞭,策马冲下山坡。

“郡主!”沐奇与狼跋俱是大惊,一眨眼,夭绍早已连人带马隐没于漫天的烟尘中。这时再回头牵马去追赶已然来不及,坡顶三人进退维谷,眼睁睁地望着那道紫影扬长而去。

夭绍急驰许久,沙尘远去,碧天枯草。在霞光沉没的尽头,终于看到那匹停歇卧地的赤马。

想是方才一番较量太过耗力,赤马匍匐草丛间,哼哧喘气。炯亮似火焰燃烧的双目已经低低垂落,望向立于身旁的黑衣男子时,露出了俯首称臣般的谦恭。

商之屈膝蹲下,抚了抚它的脖颈。身后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他回眸,微怔片刻,慢慢站起身。

夕阳落尽,天色暗淡。苍原间的长风轻烟模糊了那俊美明晰的五官,也让他此刻的神情一样朦胧不可辨。隔着面前的紫纱,夭绍只望见那人黑衣颀长,宽袖飘飘。她驱马至他面前,望着他额角不断滴落的汗珠,默然递出一方丝帕。

商之静默不动,而他面前的素手更是一如他内心的执着,也僵持着毫不缩退。他心中叹息,抬起双目。寒风卷起夭绍斗笠上的轻纱,最后一道霞彩浸入她的眼眸,黑色的瞳仁似晶玉璀璨。

这双眼睛明亮如此,商之自觉无法与之对视,移落目光,接过丝帕随意放入袖中,转身牵起马,淡淡开了口:“为何这般赶路?”

“你呢?”夭绍反问。

商之哑然一笑,跃身上马。

“走吧。”他轻轻道了句,也不再看她,当先驰去。

瞑光四合,振飞于风中的黑袍与覆盖苍原的夜色一般神秘,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夭绍默默提紧马缰,不缓不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一同返回,相隔并不远,只是这样寂静的路程,似乎比先前各自行走更来得形单影只。

草原的夜空星光浩瀚,美丽至斯。夭绍低头想着心事,浑然不觉头顶那条银河天水今夜是如何地闪耀夺目。漫野枯草逐一在眼角飘离,她不经意瞥见草地上一处莹莹闪动的翠色,散发着似曾相识的魅惑与吸引,忍不住斜身钩马,伸臂捞起。握入手中时,冰玉沁肤,她上下摸索,才发觉自己无意拾得的竟是商之的宋玉笛。

方才驯马那般激烈,难怪笛子会掉落途中。

夭绍下意识抬头,张口欲唤身前的人,只是话到嘴边却消失无声。手指抚过笛上每一个孔洞,依稀有沙尘沾指,她心念微动,垂手将宋玉笛系在自己腰间。

行过半程,寒风中依稀飘来一缕呛人的烟火味。夭绍扬眸,望见远方红光染天,黑烟肆扬,凝目一看,更见火光下有石筑的堡垒若隐若现,不禁皱眉,问商之:“是不是苻氏马场?”

话音落下,才瞧见那冷峻容颜上的焦急,她叹了口气:“你先走吧,不必等我。”

商之似乎正等她这句话,夭绍言词刚出,他已挥鞭而下,急奔向牧场。

他胯下是难得一见的神骏,夭绍再竭力追赶,也是难抵彼此之间愈发遥远的距离,索性勒了缰绳,慢慢往回走。赤马背负着那袭黑衣瞬间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夭绍眼前唯剩空茫,忽觉心中那处本是细微的伤口正渐渐蔓延。

有点疼,她咬着唇,轻轻捂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