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起(第6/7页)

将台上,年轻的将军银甲白袍,手按佩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军队。火光下的那张面庞俊美如神铸,细雨拂入他清透的双眸,深邃的墨黑延伸无底,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森冷的坚毅。

“郡王,郎将谢粲带到。”

将台下几名亲卫将被粗绳捆绑住的谢粲推搡上前。

夜色下,谢粲满面沮丧。方才他听到鼓号声就已快马回营换军甲,岂料那时军队已经集结,而他的衣甲才穿了一半,便不明不白地被突然冲进来的十几名士兵捉住,以粗绳束缚手脚,直送到将台来。

“你去哪里了?”萧少卿冷冷问道。

“我……”谢粲灰头土脸,嗫嚅不语。

萧少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道:“郎将违了军规,拉下去,罚二十军棍!”

“什么?”谢粲惊慌,一时口不择言,“姐夫,我不是……”

“闭嘴!”萧少卿厉喝道,“五十军棍!”

“你!”谢粲急怒攻心,瞪着萧少卿,却又不敢再辩驳。随后被人拽走推在地上,军棍噼啪重重拍上臀部,谢粲咬着牙,痛入筋骨,他却是一声也不吭。

五十军棍行罢,皮开肉绽。

从来都没人敢这样打过我——

谢粲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极,可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自己犯了错。

这个姐夫……

他想诅咒,但又念起夭绍,考虑半晌,还是选择竭力咽下闷气,独自委屈着。

“将郎将送回营中,让军医治伤。”萧少卿自始至终都未回头看一眼谢粲,只对前来复命的亲卫淡淡嘱咐了一句。

“是。”

(五)

子夜时分,操练完毕,萧少卿策骑回中军行辕。恪成见到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边拉着马缰,边道:“王爷刚来了营中。”

萧璋深夜来营,必有要事。萧少卿皱了皱眉,快步迈入帐中。

“父王。”

帘帐卷起,冷风夹雨吹入,正仔细研究着帐中地图的萧璋感到寒意,回过头,看了萧少卿一眼,挥挥手道:“又在外面淋了几个时辰?衣甲都湿透了,换了衣服再来说话。”说完又转过身,端详着图上的地标。

萧少卿只得摘下银盔,转身入里帐换上金袍银裘,才再度走出。

此刻萧璋已坐在书案后,端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目光微微有些虚散。

他的脸色很是疲惫,往日眉目间那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的峥嵘之烈此刻如烟消云散般不见痕迹。萧少卿看着他,心底忽起一丝苦涩,也隐约有些忐忑。

北上在洛都发生的事想必魏让早已告诉了萧璋,而自己回东朝后,先是在豫州向萧子瑜借兵截取殷桓的精铁,而后又是为了荆州战事日夜操练江州诸军,根本未及与萧璋坐下将此事详谈。

可即便是谈,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还恩,还是质问,都已没有必要——

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待自己如子。

萧少卿暗自叹了口气,撩袍坐于一侧,笑谈间故作若无其事的随意:“父王来找孩儿是为了何事?”

萧璋放下茶杯,将案上的卷帛递给他,缓缓道:“这是我按在荆州的细作密报,你先看看。”

“殷桓派使者入南蜀?”萧少卿迅速阅罢,一声冷笑,咬牙道,“这才拼死拼活与南蜀打完多久?先前十万将士的鲜血可是白流了?朱堤一役近在眼前,如今他竟又要放贼寇入我疆土?可恨之极!”

萧璋道:“引南蜀之兵乱我江州之南,到时兵力必受牵制。荆州雄兵二十五万,傲视东朝诸州。我手中可战精兵六万,与子瑜的豫州五万铁甲骑兵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江豫二州是朝廷屏障,一个不慎,便会放任贼子取道入朝。如今殷桓还在揽兵买马,放榜招募天下侠客,摆明了已是与朝廷鱼死网破的决心。这种情况下,莫说南蜀,要不是北朝如今与我东朝盟约已成,他说不定还会引胡人南下,饮马怒江。”

萧少卿抿唇不语,微弱的烛光化作细碎的锋芒流淌在他的眼瞳中,渐渐化作刀剑一般的凌厉。

萧璋道:“你曾随殷桓征战南蜀,该了解他的兵势。目前江州军与之比起,还差多少?”

“不可同日而语。”萧少卿微闭起双目,叹道,“荆州兵素以强悍善战著称,又兼多年战事,战斗力不曾有过一刻的懈怠,而且朝廷常年给予其最精良的装备,这也是江州和豫州素来养尊处优的军队不能比的。不过他若想以武力对决踏过江州和豫州的防线,怕也并非易事。到时残兵破甲闯入扬州,未必可威胁到邺都。”

萧璋叹道:“所以他才会勾结南蜀。”

“如今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一定能成。”萧少卿轻声冷笑,“一来南蜀经朱堤之战其实早已元气大伤;二来,殷桓多年与南蜀周旋,尔虞我诈,是是非非,南蜀恐怕不会轻易上此贼船。他殷桓可以派使,我东朝就不可以派使安抚和拉拢了吗?说到底,毕竟还是我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有理!”萧璋拍案起身,“我即刻回府写柬书奏明陛下。”

萧少卿却道:“父王且慢,还有一事——”

“嗯?何事?”

“师父还在荆州啊,”萧少卿低低叹了一声,“我想去把他接回江州来。”

萧璋沉默片刻,道:“不是为父不同意你去。先前殷桓事变之前,我早已派人去雁荡谷找过慕容华,他却执意留下。而且今时今日荆州边境屯兵千里,如铁铸长城般牢固,你如何入得了华容?即便你武功鬼神难测,一人可入得了,那回来时三人又要如何?”

他伸手按住萧少卿的肩,声音格外低沉:“若是你有万一,为父……”他嗓子忽地一哽,却是说不下去。

萧少卿抬起头,静静望着他。

萧璋将手收回,改口道:“若是你有万一,江州军统领无帅,何人抵挡殷桓?”

萧少卿微笑道:“父王还不信我吗?”

“信,自然信。”萧璋语气无奈。

“既如此,我明日出发,七日后必然安全回来。”

“你……”萧璋唇动了又动,却是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黑氅披在身上,便要出帐。

“父亲!”萧少卿忽然唤住他。

萧璋脚下一滞,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

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萧少卿走到他面前,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道:“三日后是母亲生辰,我不在浔阳,劳烦父亲替孩儿交给她。”

“好,好……”萧璋目光涌动,微微抽搐的面容说不出的怪异,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轻声道,“魏让告诉我,云濛在洛都已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