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第6/8页)

夭绍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婆婆说那糕点是承庆宫送出去的。但她绝不可能有加害母亲之意,送糕点的那个内侍在当夜便暴毙而死,线索一断,无可追寻。我在宫中查了许久,也不曾见过什么蛛丝马迹。直到半年前,舅父病倒卧榻,症状与我当日没有差别,我才知原来那雪魂之毒仍遗患宫中。”

此事原委仔细言罢,夭绍才问道:“阿彦,是不是令狐淳方才写了什么有关雪魂花的事?之前我在东朝读过典故,那雪魂之毒根源在柔然,之前并未在中原出现。八年前,雪魂之毒和雪魂花几乎是同一时间骤现邺都——这之间,是不是和柔然有关?”

她追询的目光让郗彦不可逃避,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凉风拂面,夭绍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那柔然的人和我母亲有何仇怨?为何要下毒害她?”

郗彦默然,片刻,抬手抚过夭绍额角的汗珠。湿润的寒凉融入掌心,先前的悲苦愤慨渐渐远去,心头剩下的唯有不忍和担忧。

他望了她半晌,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慢慢写道:“回东朝吧。”

“为什么?”夭绍蹙眉,“昨夜不是已说好了么,我留下陪你。”

“北朝危机重重,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夭绍道:“我能保护好自己。此前八年我虽过得无忧,但绝非是连面对往事悲痛也缺乏勇气的懦弱之人。”

她语气坚定决绝,分明是已猜到了什么。

郗彦皱眉垂首,夭绍抬起双目。两人对望良久,动荡的心好不容易才各自平缓。

过得片刻,船于浪中停滞下来。郗彦与夭绍出了舱中,才见船已与另一轻舟相接。

对面舟头火把闪耀,身着淡黄锦裘的中年男子悠然立在船舷处,正与商之说着话。

“少主,”系扣着船链的钟晔回首笑道,“云阁主和夫人已到了。”

江浪鼓吹,风刮虚空。舟头那男子转过身,衣袂翩翩,笑容温润。

郗彦唇轻轻一扬,冰凝的容颜难得地消融几分,当下携了夭绍的手臂,两人飞掠至云濛面前,行晚辈之礼。

“快起来!”云濛左袖空荡,无力同时扶起两人,只虚托一把,含笑道,“小夭绍终于长大了。”

夭绍微笑道:“云伯父却是风仪不减当年。”

云濛放声笑道:“好丫头,愈发会哄人开心了。”

“是夭绍来了吗?”身后传来的声音宛若天籁,夭绍回头,只见一华衣美妇自舱阁里掀帘而出,盈盈笑望着舟头众人。

“灵姨!”

夭绍快步上前,刚想弯腰行礼,独孤灵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欢喜道:“小丫头这些年可好?当真是想煞我了。”

依靠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温馨,夭绍心头一暖,连连点头道:“夭绍很好。灵姨呢?”

独孤灵不语,瞥眸看过云濛,淡淡一笑。

云濛心中难免愧疚,轻轻叹息,避开目光。

独孤灵此刻另有牵挂,急急环望四周寻探几番,未见思念中那人的身影,眸间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灵姨不必忧虑,”夭绍看出她的心事,柔声安慰道,“憬哥哥此刻正在洛都采衣楼里等着你和云伯父。”

(五)

密雨袭身,惊风灌耳。

雷霆滚滚劈开夜空,白练闪逝,余光闪过澎湃江河,一时风浪汹涌,湮没十丈山丘。两匹骏骑风驰般行过江畔,当先一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银袍黑氅,风姿如画,一双剑眉黑得凛冽,一对墨瞳冰得透澈。

一夜逃亡百余里,身后铁骑依然是紧追不舍,岿然踏地的声势端可扶摇破天。

少年紧抿薄唇,冷峭的下颚弧度透着与年龄难以吻合的坚毅决然。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透湿的衣裳裹在身上的窒闷似乎也压抑住了呼吸,一下一下,随着马蹄声在胸间漾起的是喘不过气的疲惫紧张。

“啊!”耳旁传来一声痛呼,少年回头,但见数支铀色利箭已射入身边那人的身体,犀利的箭镞自后背穿透胸前,血雾飞溅。

“韩三叔!”

“云公子当心……”

一句未断,嗓音骤滞。

骏马依然撒蹄急驰,然而坐在马上的人却四肢无力,头颓然低垂,再不闻丝毫的声息。

“韩三叔!”

少年骇然高呼,耳畔利箭卷风穿雨,他挥了黑氅,脚蹬马背凌空而起,避过一波箭雨后狠下心舍了身旁那人急驰离去。

骏马拐过山丘,不期一支冷箭迎面射来,少年错愕,想要闪避时却已不及,任凭尖锐刺痛重重锥入胸口——

追在身后的骑兵爆发出胜利的呐喊,少年捂住胸口,咬牙抬头。

一道闪电点燃黑暗,将山丘之上执弓那人照得无所遁形。

黑甲如山,面容肃穆,男子看着他,神色中依稀有丝无奈和惋惜。

周遭忽然变得格外安寂,只闻挣扎的喘息漫溢脑海,周身蔓延起的痛楚狠狠冲垮着神思,让他愈来愈觉得疲累。少年紧紧盯着山丘上的人,呵出最后一口气,眼帘终是不由自主地下垂。暗夜下,仿佛有冰凉的枯骨白爪正缓缓探入胸膛,攫取至灵魂深处,慢慢抽离着自己的生命,一缕一缕,洒落风雨中,悠然飘去……

“小王爷!”身旁有人在焦急地呼唤。

血光风雨刹那离去,萧少卿惊醒过来,额角冷汗涔涔。他伸手摸及胸口,似仍有痛意隐隐诞出。

荧荧烛火照入眼眸,他怔忡许久,才恍然想起自己是躺在一间客栈的软榻上。

“小王爷做噩梦了?”魏让担忧道,湿过一方丝帕递给他。

萧少卿不答,用丝帕抹去额角汗珠,又阖起双目,深深吸了口气。

魏让小心问道:“小王爷梦到了什么?”

萧少卿睁开双眸,望着魏让时,透澈的目光异样深邃。

“仍是韩弈。”他淡淡道。

魏让唇一动,随即又抿上,不像上一次自萧少卿口中听到韩弈之名的紧张,冷静思忖片刻,才道:“小王爷头疼的话,还是吃些华夫子的药丸吧。”

“不必。”萧少卿起身下榻,披上裘衣,问道,“幽剑使首领的那根蓝玉带可曾让细作还回去?”

“已经还了,我已嘱咐那细作小心应对。”魏让倒了杯热水递给萧少卿,犹豫一会,忍不住问道,“小王爷即便是为华夫子报眼盲流亡之仇,又何必这般冒险假扮成幽剑使首领去了结令狐淳?”

萧少卿笑道:“谁说我要了结令狐淳?”

魏让一愣。

“目前他自有用处,暂先留他一命。”萧少卿目色微闪,放下茶杯,“恪成如何了?”

魏让望着他,欲言又止。

萧少卿心下一突,忙转身朝门外走去。

隔壁房中,恪成正卧在榻上,双眸紧闭,面色毫无血气,气息极是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