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笛流音飞怒江(第5/7页)

说到这里,舜华话语一顿,睁眸望了望夭绍,见到她失神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叹息,沉默片刻,才又接着道:“原本,北朝如此下去也是长治久安之道,可惜八年前北朝也发生了那样的祸事……”

终于说到那事了——夭绍心神发抖,紧紧咬住唇。

舜华道:“北朝皇室是乌桓胡族,因此朝中贵族大都来自塞北,其中独孤氏和慕容氏也正是草原鲜卑族人。百年前乌桓胡族的领袖司马氏南下夺取中原时,独孤氏和慕容氏为其两翼,功勋辉煌,世袭王爵。八年前,独孤一族被指与东朝郗氏暗自私连,存不臣之心、图不轨之举,因叛逆之罪被诛满门,几十万鲜卑族人因此被赶出北朝疆土。慕容氏与独孤氏骨肉相连,难逃干系,族主慕容华猝死狱中,其弟慕容虔本被流放塞外,不过当时的朝中大乱却给了司马氏诸封疆王爷们契机,竟趁此引发了更大一场乱事,清河王、乐安王、北海王等八王谋划起兵,势如涛浪。北朝朝廷当时难有震慑八王的将才,这才特赦慕容虔戴罪立功。在慕容虔平八王之乱时,裴媛君以太后之尊任命裴行为丞相兼首辅之臣,大势初定,裴氏自此掌控朝野,权势滔天。”

话音一落,舱阁安寂如死,唯听舟外哗然起伏的江浪声隐约传来。

夭绍闭着眼眸,泪水无声滴落。明妤握着夭绍冰凉的手指,沉默半晌,却蓦地一笑,声音浸透了飘浮江天的寒冷,徐徐叹道:“原来如此。”

(三)

一日江渡,迟暮时分,舟行至江中央,站在船头已隐约可见对岸那连绵起伏的轩辕山脉。夜色匆匆降临,江上不刻便见雾气弥漫,虽是如此,舟行仍不歇,环卫翔螭舟外的百船灯盏齐亮,放眼瞧去,漫江灵火摇曳,宛若坠入人间的璀璨星河。

赵王司马徽站在甲板上望着北方出神,冰雹般的凉雾极轻易地打湿了他的面庞,他却毫不自知。

“赵王。”身后有人无声无息地走近。

他回头,看着身后含笑静立的宫装女子,唇动了动,声音忍不住发颤:“明妤……公主。”

“你的脸全湿透了。”明妤柔声道,抬起衣袖,轻轻擦上他的面庞。

司马徽身体僵硬,面色愈发青寒,连身上的金袍也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夺目,更不说能对她言谈从容。

周遭静得异常,他转目看了看,这才发现甲板上已一片空旷,先前守卫俱已退去。

明妤微微一笑:“赵王但可放心,方才那些都是少卿的亲卫,绝不会胡言乱语。”她将留恋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慢慢走去了船舷处。江风大起,吹动她的裙裾妙曼飞扬。想是她身姿太过孤弱,于夜风地席卷下竟如将要离逝的云烟。

司马徽望着终是不忍,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这里太冷,有话我们入舱再说。”

“冷吗?”明妤茫然四顾。

司马徽叹息:“好,如果你有话,那就这里说吧。”

明妤对着江水发呆,喃喃问道:“三年前,你不告而别后,可是回洛都娶妻?”

“是。”

“后来可曾给我写信?”

司马徽怔了片刻,才道:“未曾。”

“你还撒谎!”明妤忽然笑起来,笑声尖细冰凉,一反平日的温柔之意。她回头盯着司马徽,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了。三年前,你被裴太后突然召回洛都,她让你娶妻裴氏,你拒绝了,请旨去了代郡守边关,一去三年未回。可裴太后还是做主在洛都为你纳了赵王妃,你这三年从未回过洛都,怕是连你妻子样貌如何也不知道吧?”

司马徽心头猛震,脸上的青寒褪去,转而微微发白,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说你未曾给我写信?可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我却收到了你的信。”明妤取出袖中帛书扔到司马徽怀中,强忍心中的苦涩,轻声道,“但这信并非你写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你写的信都被裴太后命人中途扣下,一封也未到我的手中,是不是?”

司马徽依然不言,只紧紧捏着那卷帛书,用力到指骨森森凸出。

明妤盯着他,毫无退却的坚决。

“明妤……”他在她刺人的目光下唯有苦笑,“如今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我与你先有情,又与你的弟弟后有婚约,如今更是你来为你弟弟迎亲,裴太后的心思我不想猜,也懒得猜。”明妤冷笑,目光锐利,“我只想猜你的心思——你是为了你们司马氏的家国,还是为了成全你弟弟的皇位?你不想让那些要你们兄弟反目的贼子趁心,所以甘愿舍自己,甘愿舍我,只为保他,对不对?”

司马徽摇头道:“明妤,够了。”

“够了?还不够!”明妤望着他,眉目涌出一丝得意,面庞也倏然有了光彩,“我早就该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样无情的人。”

司马徽沉默,明妤的信任和情意在此刻只能让他愈发觉得悲哀和无奈。他摇头叹息,低声说:“明妤,事已至此,你不要再做傻事。”

“能做什么傻事呢?”明妤不禁莞尔,手指轻轻抚摸他俊美刚毅的面庞,低声道,“我只想保护你,我也可以不惜一切。你不要再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何苦——”司马徽悲彻心肺,下意识握住明妤的手,纤细的冰凉融入掌心,令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

他放开她,转身疾步离去。

明妤只追了一步,旋即驻足。

此时此刻,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

从今以后,她自能明白他的难,他也能明白她的苦。

夜下巨舟破浪,江水却依旧静静流逝,从容不迫地卷走了万千涟漪。

(四)

次日中午,诸舟于北朝兖州襄城外泊岸。许郡太守崔安甫一早领着百官迎着江风哆哆嗦嗦地候在岸边,想恭留公主舆驾在襄城多留几日,谁料送亲仪驾车马不歇,午膳之后,便启程往北。

沿襄城以北走的是深山密林间的宜阳古道。十月北朝已入冬,古道上行人稀少,两侧峻岭苍苍。行至未时,日头渐斜,山风愈发寒烈。因五十里内没有驿站停留,司马徽和萧少卿拨调了两千禁卫由中尉裴伦带领着快马加鞭,先行于前方的伽下谷安置营帐。

伽下谷是群山之间的一处平野,地势宽广,三面环山,恰能抵挡住呼啸的北风。舆驾于黄昏时抵达此处,晚霞余晖中,谷间平野已营帐连绵,篝火遍起。

昨日行舟,今日山路,众人又累又冷,晚膳过后,除了营帐外巡守将士的脚步声外,夜下的伽下谷早早便陷入了一片静籁。

这日恰是十四,明月将圆,清晖朗朗。时过戌时,夜色愈深,月光愈盛,伽下谷外不远处的高山上,突然断断续续飞散起清幽细微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