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求策问道(第4/7页)

萧祯知他已然心动,笑着道:“你还记得郗峤之的儿子郗彦吗?你们二个孩子从小面貌十分相似,常人难以分辨。”

云憬眉宇间的惘然猛然一敛,目色如霜,微微低了低头。

萧祯探究的目光在云憬五官深处犹疑,低声问道:“阿憬,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兄弟吗?”

云憬听闻此言,突然间想放声大笑。

何尝不记得,怎能不记得?他的血液正在自己身体里流动,他的神思正掌控着自己的大脑——云憬,郗彦,在八年前那一日,两人的生命早就融成了一人。世间谁能将他们再分出彼此?

云憬抬起头,在萧祯期盼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萧祯笑起来,那笑容的复杂深刻让云憬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萧祯接下去的话,将是他等待千日的契机,却又会是他意料之外的惊诧。

果然,只听萧祯道:“朕就知道,郗氏族亡,仇恨未散。云濛断臂绝义,却是为了卧薪尝胆,郗氏这个仇,他定会念念不忘,会嘱咐云家的子子孙孙去为郗氏洗刷这个冤屈,是不是?”

满室灼血的华光中,云憬的目光平静得异常。

良久的沉默后,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对萧祯深深躬腰,自袖间取出一卷锦书,双手递上。

萧祯迫不及待地打开锦书,阅罢,释然大笑:“朕知道!朕怎么会不知道?云濛许你入邺都,必然是决定了走这一步。朕当年不敢,朕懦弱十余年,但如今朕悟了,朕也决定了。朕,正需要云氏的支持。便如四十年前,先帝需要你祖父一般,朕需要你。”

他伸手推开石门,拉着云憬走上文昭殿,口中连连道:“来,阿憬,澜辰,朕的白云之子,朕今日要和你好好谈谈。”

“朕并非生而懦弱,早年在太子学舍,朕身边有云濛、郗峤之、谢攸、沈峥、赵谐、裴行,还有朕的大哥萧璋,我们几人也曾立誓要为东朝立下不逊先祖的功业,要创下亘古未有的盛世。而事实上,他们也都去努力做了——”萧祯坐在文昭殿的龙榻上,以铭心刻骨的久远回忆开始君臣之间的密谈,“你祖父逝后,你父亲说要为朕敛聚天下财富,辞爵回了剡郡东山,专心商事。郗峤之与朕的大哥萧璋戎马从军,战功显赫,说将来要为朕威守四方,更要夺中原,谋天下。谢攸才贯古今,去剡郡任职内史,为朕遍搜天下书籍,襄举四方名士,揽学治典。赵谐、沈峥、裴行三人留在宫中辅佐朕,备切问近对,拾遗补缺。朕当时虽还是太子,父皇却放手让朕做事,本正是雄心勃发的时候,却未想,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祸事……”

云憬静静坐在一边,听到此事时也不禁微阖起双目,低低叹了口气。

往事难堪回首,却又不能再次逃避。萧祯揉了揉额,平稳气息后,才以淡然的语气往下道:“闻喜裴氏,本是中原一脉,非我江左士族。百年前天下大乱时裴氏不愿臣服乌桓胡夷,衣冠南渡,投靠我东朝萧氏。裴氏能人辈出,几代重臣,也渐成朝中大族。只是世家大族之间向来有门第之争,裴氏与武康沈氏姻亲交好,却与当时的高平郗氏、晋陵谢氏格格不入,无论朝上朝下,明争暗斗素以成风。郗氏向来是东朝第一士族,谢氏向来是东朝名士的领袖,裴氏日处下风,渐感不忿,十五年前,一怒之下竟率徐州六万精悍士卒叛变,再次投奔北朝。是以酿成了那场巨祸——”

萧祯似乎气力不支,声音渐渐低沉,语气也越来越缓慢,云憬将温在暖炉上的药汁倒了一碗递过去,萧祯饮了,抬头见云憬关切的神色,摇摇头笑道:“朕无碍,不必担心。方才说到哪了?”

此话问出,却不待云憬回答,他又道:“是了,说到裴氏北逃。那次裴氏北上极为机密,是以唯有嫡系逃出,其余支脉族人留滞东朝,因叛逆大罪全族被诛,而武康沈氏与其世代交好,自然也逃不了干连。除了朕母后这一脉,沈氏也几乎全族皆灭。那时先帝已垂垂老矣,裴氏叛逃的事更刺激得他病情加重,未撑半年,便薨逝而去。朕继位时并非年少,登基亲政之事本是水到渠成,但朕的母后因裴沈之祸早已草木皆兵,为防有变,与当时的太尉沈弼在一月内迅疾控制了整个朝局,甚至,手执虎符掌握着东朝所有的军队。朕不得不承认,朕的母后,实是女子中的豪杰丈夫。朕为了沈氏曾受的灾难放任母后掌权一时,本以为她不久便会还朝于朕,可谁知,朕是大错特错……”

萧祯话低不成音,可接下去的事,不需要他再说,云憬也完全明了。

权后掌国,新帝傀儡,这一延续,便是整整七年。而当年那场裴氏与沈氏之祸中,丞相郗珣为主审,这样的宿仇,怎能不导致后来的又一次族变?只不过,前一场沈氏的冤屈是牵连之冤,后一场郗氏的冤屈,却是凭空而生、冤得彻彻底底罢了。

而在这两场族变中,那些冒充着魑魅魍魉的小人无风起浪,肆意生事,怕才是两族冤魂最难咽下的怨气。

萧祯对云憬道:“郗氏血案当年虽非由朕起,却也因朕无能而致。朕身弱多病,有生之年,唯愿平反此案。阿憬,你父亲信中说你多年来调查此事冤情,可有眉目?”

云憬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陛下,先不谈当年的冤情,若真决心要平反郗氏血案,你必得要先有平反之权。”

“权?此权必是君主无上之权。”萧祯却是无奈叹息,“郗峤之、谢攸皆逝;你父亲云濛独臂不愿回朝;裴行这个北逃的叛徒更不用说;沈峥这些年唯听母后吩咐;赵谐刚刚回朝任职,人脉不畅;朕的大哥萧璋和弟弟萧子瑜皆被外放任职;太傅谢昶虽是朕的老师,多年来却不愿与朕再深谈一次……朕何尝不想夺权,可惜朕身边缺人。”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前者已逝,自有后来者补上。”云憬落笔如飞,“郗峤之虽逝,陛下身边能将仍多,广霁营洛青,禁卫统领张瑾,都是死忠君主的悍将。只是这些人素以为陛下文弱,更兼天威难测,所以与陛下不甚亲近。再者,萧璋之子萧少卿,挟剑绝伦,文成武成,是国之栋梁。而湘东王萧璋与汝南王萧子瑜外任江州、豫州,手握兵权,镇守一方,也并非是坏事。”

萧祯眉目稍舒,眸光微亮。

云憬继续写道:“至于丞相沈峥,陛下当真以为他唯太后之命是从吗?若是如此,那么今日的朝廷就该是沈家独大的局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沈峥唯才是用,斡旋多方,他的心,怕是比陛下想象得更加坚定和忠诚,因此他的为难和苦处也更多。陛下与他自幼相识,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