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云忆故人(第5/5页)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双唇。

(三)

云阁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池边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静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心惊胆战。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狭仄的山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引领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径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队前,有夺目的玉色旗帜迎风飞展。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望到那旗帜上绣有的流云描金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眼下当真见到了,却又忍不住低低叹息。等商旅远去,她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这才看到窗外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中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惘然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身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便“啪嗒”一声重重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张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云憬迟迟不至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偃真却在这时含笑而至:“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强忍怒气,笑道:“回府?云府想是十年无主居住了,我前些时候去看,鸟雀扎营,宅间倒是清净得很,如今他兴师动众地回府,也不嫌扰了鸟儿们的清修。”

偃真微笑道:“少主这次在邺都怕要长住,云阁来往的人太多,还是府中住着方便。”

长住?夭绍从此话中听出些言外之意来,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下了楼。

楼外碧秋池里孤舟如画,有侍卫上前揖手:“郡主请上船。”

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淡然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轻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低呼。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灼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憬哥哥?”夭绍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涩然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心冷如灰,敛收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着了魔一般,总在无法企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他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于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