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愁入西风(第4/13页)

太子瞥一眼锦书,漫不经心地说:“用不着,里头怪闷的,还是这里透气儿、敞亮。何况我同谨嫔娘娘是故人了,叙个旧也没什么。”

长满寿肝儿颤起来,结结巴巴道:“爷,这不合……不合礼数啊!宫规里明摆着的,十二岁以上的皇子不可与母妃们过从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脸子一拉,冷声道:“过从甚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和谨嫔娘娘过从甚密了?你这奴才,倒会给人扣罪名儿!你只管忙你的去,我们露天坐着,就是皇上出来瞧见也没什么。你要是不怕得个冒犯储君的罪过,就赖在这儿别走,看我回头怎么治你。”

长满寿看着这十五岁少年脸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宫二总管竟吓得双腿发软。暗里咂嘴,这爷俩实在是太像了,说话的语气语速,还有威吓人时的调调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他左怕万岁爷办他失职,右怕太子爷拿他祭刀,两尊都是大佛,两位都有生杀大权,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二总管,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着,奴才去备小食儿去。”长满寿挤了个怪笑,边说边往后退,盘算着赶紧找大总管去吧,这事儿只有找上头,让李玉贵定夺,他不是升了六宫副总管吗?能者多劳,该当的!

太子看长满寿跑远了方回过身来,脸上强撑的威仪一下子垮塌了,看着锦书,眼里盈满痛苦。

锦书勉力一笑,“是在外头办差的?黑了好些!”

太子嗯了一声,“衙门军营两头奔波,可养不了这肉皮儿了。”指了指杌子说:“坐吧,坐下说话。”

两人各有滋味在心头,再不像以前那样了,总觉得隔了好几层。如今成了什么关系?儿子和庶母,长辈和晚辈。这么坐着,竟是相对无言。

太子嗫嚅了一阵,“锦书……”

锦书抬起头,怯懦着不敢看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爱,才出掖庭正是孤苦无依的当口,和他像姐弟似的亲近就以为那是爱。现在是彻底闹明白了,你见着一个人,心会忍不住的悸动,挪不开视线,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那才是爱。原来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他,却害他那样痛苦,这片恩情怎么偿还给他呢?

“太子爷,我过得挺好,您……往后自个儿多保重。”她说,“我上回在老祖宗那儿瞧见了瑶妗县主,可人意儿的姑娘,和您般配着呢!”

太子一哂,“不就是傅浚的闺女吗,值个什么!我进京就听说傅浚建新府呢,恨不得把前门楼子拆了改成他们家牌坊。他八成还想着当承恩公呢。”

锦书觉得这话有玄机,他娶了人家闺女,等他御极登基,人家可不就是承恩公?难道指婚定下的太子妃,还有不册封皇后的道理吗?

太子脸上的不屑褪去了,温声对锦书道:“你说过得好,这话我不能信。我知道你最体贴人,有些不顺遂也不说。说句大不敬的,皇父那样的,对谁能有真心?他九五至尊,想一出是一出,得不着的想着念着,巧取豪夺,等落到了手里,渐渐也就那样了。”

锦书被吓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才道:“你仔细了,这话别混说,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不好。”顿了顿,低头说,“我不是有意安抚你,我真的过得很好。现下有圣眷,老祖宗也拂照,毓庆宫单个儿住着,嫔的位份,享的是妃的份例。你别替我操心,咱们……”她的嘴角不禁往下沉,“咱们这辈子就这样儿了,各自好好过,往后就是见了也要避嫌,免得叫人戳脊梁骨。”

太子缄默着,半晌苦涩一笑,“是了,你今日不同往昔,名声要紧。”

锦书一窒,叫他这酸话呲得眼眶子发热,抹着泪道:“我是为大家好,我自己不值什么,横竖烂命一条。你不一样,你是凤凰,是宝贝疙瘩!要是纵着性子胡来,被人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状,你能得着什么好?我无非是赏根绫子,你的前程怎么办?”

太子只觉心肝脾肺肾全揉到一块儿去了,看见她哭,比割他的肉还疼。也没多想,掏出汗巾子要去给她擦脸,嘴里懊悔道:“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恼,我给你赔不是。”

锦书让了让,侧过身去自己拭泪。

花树摇曳,树下坐着两个有情人,脉脉而视,促膝低语,远看倒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皇帝怒极反笑,一切照旧吗?她果然还是放不下太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一见着太子就有无数的委屈,迫不及待的要倒出来。使小性儿、上脸子,怎么痛快怎么来,这才是真性情,是和贴心的人才用的相处之道。

终归是走不到一条道儿上去,他捧着、哄着,都是枉然。他的真心不值钱,她弃如敝屣。得着了人又怎么样?心还在别人那里,他要个躯壳有什么用!

多巧的事儿,太子回来了,她连碰都不叫他碰了,他还一厢情愿,简直是奇耻大辱!皇帝浑身乏力,再掀不动帘子了,垂手落寞站着,胸口憋得喘不上气儿来。

李玉贵和长满寿面面相觑,松泛日子到头了,打今儿起又是一轮新的折磨。这是造的什么孽,三个人八成是八字犯冲,一个克着一个,怕是要熬到油尽灯枯为止。

“主子爷,”长满寿艰难的上前回禀,“奴才这就去传太子爷觐见。”

皇帝摇了摇头,“叫他们叙旧去,一气儿把话说完了,下回就见不着了。”他咬着牙笑,“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那阴狠的表情让人心里直抽搐,御前的两位各出了一身冷汗,白着两张老脸无所适从。听这话音儿怎么瘆得慌呢,这对父子绝不是唐玄宗和寿王瑁,后头会闹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皇帝说:“都出去,别惊动了他们,远远听着他们在说什么,过会儿来回朕。”

两位总管齐声道嗻,麻溜儿退出东暖阁,到了正殿里,背靠着雕漆大红柱拍胸口咽唾沫。

李玉贵连说带比划地打发人听壁角去,冲着长满寿啧啧道:“您瞧瞧,早晚得出事儿!”

“您说万岁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长满寿哆嗦着问,“难不成要废……放到外头戍边去?”

李玉贵喃喃,“不能够吧,就为个女人?”长满寿掩着嘴小声道:“夺妻之恨,哪那么容易平息?你说这太子爷也较真儿,天底下女人多如牛毛,怎么认准了呢。偏和君父争,弄出了深仇大恨来什么趣儿。他和锦书又没拜堂,万岁爷算不得扒灰,让给皇父敬敬孝道不挺好吗。”

李玉贵听完他那通谬论差点没吓死,两眼斗鸡能把他看出重影来,指着他道:“长大头啊长大头,我说你什么好,要不是看在同乡的分上,老子早把你扭送到慎刑司去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万岁爷扒灰?这个能顺嘴儿说吗?你还要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