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处无愁(第3/14页)

崔贵祥哈着腰,把事先预备好的花名册呈上来,“这是内务府指派守陵宫女太监的名单,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接过去,通篇的簪花小楷赏心悦目。他看过锦书手抄的《金刚经》,料想这册子一定出自锦书之手,便带着三分赏玩的心态去看。

崔贵祥悄不声儿的觑皇帝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锦书这辈子有没有命活着出宫就看这次了,不过瞧着昨儿唱的那一出,要想叫万岁爷勾兑,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还有太皇太后,皇帝主意再大,老祖母的话还是会听的,老祖宗发落了,料着他也不会违逆。

果然的,皇帝的眉头皱了皱,脸上即刻阴霾遍布,眯眼盯着那排“未入籍敬烟侍女慕容氏”看了半天,合上折子搁到了旁边。

他胸口憋着一团火,为什么人人都要来插上一杠子?皇后也好,太后也好,如今连太皇太后也公然站出来阻止了。他是皇帝,要抬举一个亡国公主就那么难吗?她们成天算计累不累?他的死活不要她们操心了成不成?他早就已经神魂颠倒,她们再拦着也不济了。

庄亲王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拿了那道折子看,发现锦书赫然在列,登时一阵头晕眼花。完菜了,这回摸着老虎屁股了!怪道皇帝要拉脸子,昨天的事纠结到现在,这会儿又火上浇油,太皇太后也忒欠考虑了,不会避开这当口再提么!

“呃……”庄亲王挠着后脑勺说,“皇祖母,离皇考忌日还有些日子,指派守陵的人也不急在一时,依着孙儿看,还是容后再议吧!”

“才入的春,白昼短,四月二十六转眼就到了,早些定下了也好安心,还要先派了上孝陵去打醮呢。”太皇太后这回是吃了称坨铁了心了,她抱定了主意绝不退让,垂眼数着手里的念珠,表情坚定得石头一样。

庄亲王慌忙看皇帝,原以为他会稍加推诿,等出了慈宁宫再作计较,谁知他直剌剌道:“皇祖母恕罪,朕,不能叫锦书出宫去。”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皇帝这是怎么话说的?我瞧这名单拟得好,皇帝觉着哪里欠妥?”

皇帝离了座儿,站着回道:“并无不妥,孙儿是为皇祖母着想。目下慈宁宫里敬烟上当值的只有锦书一个人,要选了外行从头调理,怕也得花上三两个月的,皇祖母跟前短了人伺候怎么成?还是让内务府另打发人去吧。”

太皇太后不接腔,只道:“这份折子我也瞧过,上昌瑞山是桩慎之又慎的事儿,孝陵是咱们家祖坟,派过去的人里只有锦书最稳妥,有她替我把关我才能放心。”

皇帝嘴角微一沉,背着左手哈了哈腰,“老祖宗说得是,孝陵是咱们宇文家的祖坟,里头躺着圣宗和高祖,所以更要仔细。锦书是大邺的遗孤,从古到今没有过派前朝公主给本朝守陵的先例。不是朕揪细,实在是事关大英国运,陵寝里一草一木都动不得,万一有什么地方没留神伤及了龙脉,那就后悔莫及了,请皇祖母明查。”

太皇太后猝不及防,没想到他会拿这个来说事儿,到底是做皇帝的,曲里拐弯的心思叫人摸不透。只一点是清楚的,他不会让锦书离开,宁肯违背祖母的意愿也要留下她。

庄亲王见气氛有点僵,忙出来打圆场,“不是什么要紧事儿,要不再挑挑吧,反正还有日子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虽作不得大主,好歹也受了太皇太后的衔儿,指派个宫女还是能够的。”太皇太后端坐着,眼里是深潭样的坚定。不是她摆祖母的谱,皇帝真叫她大大的失望,这阵子办事出格,愈发的肆无忌惮,再由着他的性子下去,早晚要出事的。

皇帝也甩开了脸面,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是大英天子,要畏首畏尾到什么时候去?他喜欢一个人,要和她长相厮守,不管别人怎么说,谁都不能阻止他!

“皇祖母,恕孙儿忤逆,您就是把阖宫的宫女都指派完了,孙儿也没有半句怨言,只这锦书不成。”皇帝笔直的伫立,他看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朕心里喜欢她,决不能叫她离宫。 ”

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大石头,太皇太后和庄亲王瞠目结舌,殿内侍立的人屏息敛神的缩紧肚皮站着,惶惶然似乎要有一场狂风骤雨降临了。

太皇太后手里的佛珠拍在炕桌上,霎时绷断了绳子,迦楠珠子四分五裂地滚落满地。她气得发抖,颤声 道:“万岁爷好大的皇威啊,如今全然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大英之主,万民表率,这样子任意放浪,可知牵一发动全身?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

皇帝屈膝跪下,泥首 道:“老祖宗息怒。朕记得《中庸》上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圣人都教化遵循本性,朕虽位及九五,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求老祖宗体恤孙儿。”

太皇太后摇头道:“不是我不体恤你,你擎小儿在我身边带着,我是打心底的疼你。只是咱们这样的一大家子,全天下都盯着瞧的,再不是偏处一隅的藩王了。我不知道什么《大学》、《中庸》,我只知道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现在要为一人好恶置天下兴亡于不顾么?这就是你的治世之道?”

皇帝大恸,只喃喃道:“孙儿确实是没法子,孙儿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太皇太后怅然道:“你好糊涂,人间帝王,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偏瞧上她?你撒手吧,这样方能保得住她,她是个明白人,我料着这后宫顷轧必不是她要的。”

皇帝却固执道:“朕护着她,任谁也不敢动她分毫。”

“你一个爷们儿家,莫非还能日日缠绵内廷不成?”太皇太后大怒,“你要抬举她,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她在皇祖母身边也有时候了,朕不信她是这样的人。”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血洗了整个大邺皇室,你忘得了,她能不能忘得了?还有她兄弟,不定这会子在哪里虎视眈眈,你竟以为高枕无忧了吗?你不怕她趁你睡着了给你一刀?”言罢又抚抚他的手,“好孩子,我都是为着你,你心里苦,我何尝不知道。可你是皇帝,肩上压着沉甸甸的担子,你不只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万里江山活着。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怎么办呢?又不能撂挑子,甩乌纱,只有咬紧牙关挺着。”

皇帝眼下已经扎进了死胡同里,他低声道:“她要算计朕,害朕,都由得她。朕以赤诚之心待她,不信她捂不热。”

太皇太后沉寂下来,她看着塔嬷嬷,满脸的凄苦无奈。横竖是到了这一步,往后怎么走呢?这个死心眼子,打小儿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除非是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则任你浑身的本事也难叫他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