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双人成影(第2/3页)

昨夜夜雨披泽极广,沿途马蹄肆踏,却不见尘土飞扬一丝一毫。

楚丘境内有高山不绝,溪涧水流汹涌,因此处是楚国北方扼关守壤的重要壁垒,形势险而坚,端的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议曾来楚丘,那时遍地梅花开,晕红花瓣淡黄蕊,芳香扑鼻。如今却是刚经过一场恶战,干褐的梅树在风中萧瑟摇摆,不禁风,落红凋谢,映着满地融有丝丝殷红之色的雨水,看得人刺目寒心。

一夜细雨。

一日媚阳。

黄昏时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云盖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缕缕挥发不散的血腥之气。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阳晒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难忘的悲悯和伤痛。

不管你是敌,还是友,此刻记得的唯有一战之后遁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无数英魂。

这个乱世……残忍得让马革裹尸变成了勇士们再也逃不脱的最终归宿。

我蹙眉,搁下了手中掀起的帐帘,挪挪身子,坐到了车厢最里侧。

帐帘垂落的刹那,稳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动的无颜却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开帐帘。

此时马车行在一处高坡上,正可俯视驻扎在高山脚下偌大平原上的楚军军营。

无颜望了一会儿儿,目光一闪,忽地唤我:“夷光,过来。”

“怎么?”我凑过去。

无颜不言,凝眸望着山下。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瞅过去,只见前方两座并矗的狭窄山丘间有一支运着粮草的军队亟亟奔驰。若非见有人自那里走出,凭着肉眼之能,绝不会有人发现那条隐在密处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郸离楚丘不远,五国为战事储备的粮草兵饷皆会囤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可是我们沿途走来并没有发现这支运输粮草的军队。是我们绕路错过了,还是……”

无颜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楚丘行宫:“这粮草不是来自邯郸,是来自那座行宫。此山道可由行宫直通楚军军营。”

“那行宫是楚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丫头刚才说了,各国的粮草皆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楚丘离邯郸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宫就是他们的国仓。”

我看着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绝而出的粮草车架,不禁皱了眉:“这么说不管晋穆此战如何打,楚军的粮草需求永远都不会是问题。”

无颜点头:“对。楚丘是坚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晋穆就永远也拿不下楚丘。久战下去,必定是远师劳顿的晋军吃亏得多。”

我闻言思索,脑中陡地有念光一闪,我转眸瞧无颜,担心:“楚丘既离邯郸如此近,那邯郸那边楚桓一死,都城变动,王位之争,凡羽可随时赶回去拥军逼宫,那聂荆和南宫岂不会危险?”

无颜微笑:“丫头顾虑极是,不过楚桓是何许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郸形势,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冲羽都已是楚桓的阶下囚,邯郸的一切消息均对外封锁,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变故。”言罢,他放下帐帘,将我一并拉了回去,伸臂揽入怀,口中轻轻叹息。

我抬头看他,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脸上神情却复杂得很:“就快到晋营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漂亮的眸中有清泽来回流转,他俯下脸,轻轻覆住我的唇,低声呢喃:“什么都担心。也什么都不担心。”

我眨眨眼,轻声笑,扬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

过了楚丘。

暮色已浓,远山如黛,遥见渐暗的天际下有白色营帐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红光燎燎,照亮了数不清的明黄旗帜,漫山飞摇。战鼓声响,有呼喝声震天,聚拢在营帐之侧平野上演练排阵的黑甲军退回似潮水翻滚,有条不紊,迅速决断,气象肃杀威严,远在十里之外便能觉其腾腾煞气。

无颜携着我跳下马车,眺目望了一会儿儿,笑道:“昨日刚战完,今日就整军操练。他倒不服输。”

我撇唇,纠正他:“晋军没输。”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输了,不信你待会见他时问问。”无颜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满,言辞却极具挑衅的意味。

这是激将,让我去戳老虎的痛处,不惹到晋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过头不理他。

无颜得意地笑,拉紧了我的手,转身对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办完事便回来。”

“知道了,侯爷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闪了闪,唇角动了又动,似是欲言又止。

我挣脱无颜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见樊阳?放心,我会叫他偷偷下来找你的。”

樊天面色一红,低头,轻声道:“多谢公主记挂,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见,的确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咋舌,正待再说些话时,无颜自身后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闲事倒管得多,这是学的谁?”

“你!”理直气壮。

无颜回眸瞥我,神色微恼:“胡说,我何时如你这般好事?”

我侧眸瞧他,奇怪:“楚国的事不是别家的闲事?你不还管得有兴致得很。”

他识趣地闭了嘴,脸上笑意却愈来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经心的风流神采盖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对,夫唱妇随。”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这个模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苍苍,雾霭蒙蒙,夜幕悄悄降临,有月浮天,星光浪漫。军营的火把照亮了我们前进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银裳,虽是两人,却彼此不分。

行到晋营哨岗处,有兵查问。无颜松开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扬手自腰间掏出了晋穆的令牌,哨兵低头,躬身放行。

一路至中军行辕,凭着一张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碍。

步入中军营帐时,守立外间的将士们均曾见过我,于是只怔怔看着我和无颜自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无人敢上前问难。

帅帐里灯火明亮,有人影攒动不息,嘈杂声响,似是将军们正在里间聚集着商讨战事。

今日在帅帐之外当值的侍卫正是樊阳。他见我回来,脸色一喜,还未来得及说话,眸光瞥向我身后的无颜时,顿时神情大变。

“豫……豫侯……”他低声嗫嚅,虽将手握成了拳极力控制,却依然忍不住身躯发抖,面容微颤,眸光亮得似火燃,带着些许盈然的水意。

无颜微笑,不留痕迹地点头,眸光看向别处,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