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第5/8页)

鉴明心头凛然一惊,高声喊道:“旭哥!”不及多想,便撩开帷子一步迈进后帐里去。

医官们正用大叠大叠的布巾死死压住仲旭胸口,近五十岁的人了,急得手脚发颤,早已不管什么礼数,口里不住唤着:“殿下,您这是不要命了呀!”方鉴明后退了一步。

褚仲旭整个人是铁青的颜色,身形仿佛比平日小了一圈,从颈下到脐上全是血,干了湿,湿了又干,色泽发黑的血痂上覆着一层鲜红的新血,是方才喷出来的。他在翕动嘴唇,然而站得稍远的人们已听不见他了。

鉴明抢到床前,慌得说不出话来。

仲旭微微地笑了,眼光示意他再近些。鉴明照办了,见仲旭像要说话,便将一耳凑上前去。只听得仲旭艰难近乎无声地道:“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带着那么个玩意啊。”鉴明大惊,掰开仲旭的右手,果见一枚血淋淋的精铁箭镞,只连一寸多箭杆。

这时候,帐外通传,说是有人从流觞郡给清海公送了信来。听得流觞郡三字,鉴明喉间一紧。名义上,他还是流觞郡的领主,可是如今父亲与族中兄弟皆战死,褚奉仪已下令将方氏灭门,流觞郡沦陷叛军之手,是谁,会自那里送信来呢?营门外,等候着的快马急递信使连站立亦不稳,周身伤口均已溃坏,散出恶臭。见方鉴明从帐中出来,抖抖索索自怀里摸出封套来,软烂腌臜,想是经过雨淋汗浸。开了封套,里面只薄薄一片纸,从流觞到离澜,东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余。

鉴明吾儿:方氏血脉独存汝身,好自为之。

过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笔迹,想是匆忙写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凛然的家传台阁体。

原以为是丹红纸的封套,辗转传递中褪旧了颜色。见内里的纸笺亦染了一半赭红,与两枚指印,才晓得是血。

他知道父亲是不在了。他是贵胄子弟,自小入宫伴太子读书,逢着庆典入朝,父亲时时来看他,他倒觉得陌生。父亲也不恼,总是水波不兴地笑着,塞给他一两件玩意儿,若他不躲避,还摸摸他的头。他六岁那年秋天开始习射,父亲给了他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开弓用的,以防弓弦割伤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亲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他戴着恰好。

今日一战,他虽立心要杀了褚奉仪报仇,心底总还存有些侥幸。父亲看来样子温煦,据说年轻时也曾是个武艺出众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叶茂,哪有那样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这信到了手里,亲见了父亲的血浸透过的白笺,他才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

他们都不在了。即便他亲手斩了褚奉仪的头颅祭在灵前,也没有人会来应答。这话已无人可诉,只有在脑子里静静对自己讲起,说不出的空虚与凄凉。

受伤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军近旁,方便医官们救治,哀哀呼痛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丢了崽的狼,有的像风箱,有的什么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将那信使送去医治,架着信使的兵士低声嘟囔:“自己人都救不过来。要不是他姥姥的东军冲锋提早了,哪能死这么多人。”日头还不曾出来,东方熹微,远远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着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见他的人马,每一个都负了伤,驱赶着俘虏去掘坑掩埋他们的同袍。他看见一个叛军的兵士,左臂上缚着绳索,与旁的俘虏连成一链,拖着折断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见这数万人,经过半日一夜鏖战,个个饥寒交加,还流着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见生前厮杀的敌人,一个的刀锋还穿透在另一个的胸膛内,却被埋在一处,在地下做永远的邻人。他们在家乡或许还有妻儿老小,但,即便他们寻到了这里来,也再找不到他们的亲人。那样多的枯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能辨认呢。

他并不怜悯。虽然他年纪还轻,却已从军多年,心里深深明白,若败降的是他们,敌人未必能待他们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阳将离澜江映成一江血水,数万人迎着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红,不由得叫人觉得满目哀凉。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这里,他猛醒过来,掉头疾步奔入大帐,手里一面将书信揣进衣襟。经过取暖的火盆时,他将手里的那些柏奚残片倾入火中,火舌一瞬间舔了上来,又低伏下去,吞噬着木片,再看不出人形来。

外头天已半亮,帐内却还像是深夜。仲旭脸色白得骇人,心口的布巾换过几次,勉强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体里再没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缘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会是这样。

见他进来,仲旭双眼张开一线,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

鉴明在他床前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指尖,铁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在这昏黑的空间内,隐约勾起幼时不祥的记忆。

像是用尽了周身的气力,仲旭的声音还是轻细得如同耳语:“鉴明,你痛快些了?”少年副帅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着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却含着笑。

他们同是丧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后的遗孑。从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长为可以性命交托的同袍。这世上,只有他,与他不需言语。

——原来,他都明白。

方鉴明忽然流了一脸眼泪,哽咽道:“旭哥……”“……就要做主帅的人了,这样难看。”说着,仲旭自顾合上双眼,似是十分困倦。他还活着,只是这极度耗弱的身体,怕也支撑不了两日。

少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天大亮时,清海公将医官长等人全数遣出大帐,只点二十名亲卫轮班守在外帐门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与独活、银朱等几味药进去。

过得半日,医官长欲要探视旭王伤势,门口亲卫却将他拦在门外,说是清海公交代,只要里边没人出来,外边即令是王妃亲临亦不许放行,违者立斩,茶水药汤之类也一律不用。

医官长怒极,正喧哗争执间,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掀开,清海公自帐内走了出来。医官长转过身刚要发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少年,已成了另一个人。

容貌、身姿、衣装,说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间,少年飞扬神采收敛无踪,眼里却有了沉实的决心与气魄。他已长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清海公方鉴明派了一小队人马,将医官长与曾在帐内救护旭王的八名医官都送回霜还城中去,另选一名医官长来顶替职位,救治伤兵的三十五名医官则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声。瀚州到离澜,王师此来八万大军费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轻装肥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医官长抵达,旭王怕是早没了。只是既然主帅已不能视事,万事当然遵从副帅命令,众人只得暗暗狐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