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台长突然笑了,嘴里的茶水没留神喷在了办公桌上。华镜连忙上前,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帮忙擦水。

“没事,我自己来吧。”

华镜觉得有点尴尬,退到了一旁,刚才那股血气瞬间降下去一大半。过了一会儿,他提了提气,打算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

“你还是别觉得了,”台长往宽大的办公椅背上靠了靠,抬起头直视华镜。“说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华镜被台长这一下问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样,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敷衍你。你说的这活儿啊,我个人觉得,歇了吧。”

“台长,你先听我……”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正如你所说,现在的观众就爱看娱乐,电视台也愿意给他们放娱乐。你知道为什么吗?现在台里也要创收,每年都有一个广告任务,完不成,不仅上面怪罪,咱台里的员工也发不出奖金,何苦呢,你说是吗?”

“可咱们是一家媒体,多少也得有点社会责任感吧。”

“老华啊,我对你很失望,你好歹也在台里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这里面的规则吗?作为一个地方电视台,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个字——安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娱乐,目前是最安全的。”

“那十年前,我那部获奖的作品一点也不娱乐,怎么就能行呢?”

“时代不同了,老弟。”台长拍拍华镜的肩膀,“不就是杀人嘛,老百姓真不爱看这个,又暴力又血腥。他们活在社会上已经够累的了,我们就放过他们吧。”

华镜无言以对。临出门前,台长又叫住了他。

“噢,对了,如果你什么时候转行做狗仔了告诉我一声,要是能拍到哪个明星出轨的视频,我马上让你重新回来,没准还能升职、加薪。”

站在电视台的门口,华镜四下张望,拿出手机来拨号。

无人接听。

“操!”华镜气呼呼地骂了一声,起脚朝地铁口走去。来的时候,他叫了一辆黑车——开车的司机是同一个小区的,以前也坐过几次他的车,觉得对方人还算老实,就说好了一个价格,包来回,且先付了钱。进去前司机说在门口等着,出来却不见了,八成是溜单了。王八蛋,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

华镜随着人流走进地铁站。寒城是前两年才通的地铁,目前只有两条线路:一条贯穿南北,一条横跨东西。T小区在寒城的正东,但并不通地铁,如果你乘坐地铁从市区回来,需要在终点站下车后,再乘坐将近十站路的公交车,因此,多数住在T小区的人还是愿意坐虽然拥挤但能够直达小区门口的715路公交车。

这么说并不表示地铁不挤,相反,因为目前开通的线路实在太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期,乘坐地铁的人如同蝗虫一般,黑压压的甚是吓人。

此刻,华镜正沿着台阶往下走。土地被挖掘得很深,从上往下望去,又深又远,真的就像走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墓穴。华镜心不在焉地走着,突然,身后一阵疾风冲了下来,他吓得一激灵,顺势往旁边一闪,躲了过去。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急匆匆从他手臂边滑过。虚惊一场。

“赶着去投胎啊。”

华镜买了票,刷卡进站,然后在站台中部找了一个上下车口,耐心地等着列车的到来。由于刚开走一辆,离下一辆进站差不多还有五分钟时间,他恰好站在第一个。离轨道最近的一个。

作为一个二线城市,按道理寒城并不具备修建地铁的条件和实力。然而相关领导还是不顾财政虚空,狠心修了目前这两条地铁线路,一修就是五年。五年后,地铁通车的那一天,也是该领导被反腐部门逮捕的一天。数额触目惊心的贪腐带来的结果是,虽然花了不少钱,但这两条地铁线路均没有安装安全屏蔽门。

随着等车的乘客越来越多,站在队伍首位的华镜逐渐感到了压力。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越过了安全黄线,离铁轨越来越近。他试图告诫身后的人不要再挤了,但显然没用。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干脆闪到一边算了。

但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恼火起来。凭什么遇到事情都是我退让?我最近他妈怎么就这么倒霉?被单位开除,被妻子冷落,隔壁又死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新闻选题也通不过,就连一个黑车司机也耍我。难道坐个地铁也得让?我他妈站在第一个,我先来,反而我得让后面的人?不,绝不,你们喜欢挤是吧,好啊,要挤大家一起挤,你们挤我,我也挤你们。

华镜这么想着,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身后靠去。这一用力,反而后面的人更来劲了,他明显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朝自己袭来,根本无法招架。一个趔趄,他从站台上摔了下去。

远处,传来了地铁即将进站的警报声。

站台上的乘客这下都傻眼了,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尖叫,有的高声呼喊“停车”“要出人命了”。消失很久的保安们终于出现了,他们拿着对讲机夸张地呼救,并朝瘫在铁轨上的华镜扔下救生绳。

“快抓住绳子!”

华镜试着伸手去抓绳索,但发现根本抓不住。他吓傻了,浑身瘫软,一点劲儿也使不出来。

列车刺眼的车头灯已经照进了站台。

华镜脑子彻底懵了,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裆部。突然,他看见站台边缘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大壮实、穿短袖T恤的男子。他戴着遮住大半边脸的口罩,冷漠、锐利的眼神透过人群直射过来。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有人要杀自己。

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他无望地瘫在铁轨上,双目暗淡,心如死灰。

在他耳边,响起了极为尖利、刺耳的刹车声。

他侧过脑袋,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铁轮朝自己的脑袋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