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3/18页)

一天晚上,当他读完全集第五卷时,听到楼下挂钟轻轻敲响了三下。脑袋有点儿疼,他把防雨套窗打开了一尺左右,让自己的脸暂时暴露在屋外的冷空气中。没有月亮的寒夜,空气清澈,万籁俱寂,凝视着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心情自然而然地返回刚才阅读过的书中,恰似刚听完美妙的音乐,一种恍惚的快感依旧沉醉在对白式文章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旋,那热衷的程度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伟大的精神,与古代的圣僧哲人相比,悟道的程度也毫不逊色。然而,这种开悟果真是地道的彻悟吗?是不是在一时兴奋中的自我陶醉呢?实际上,自己的这种心境又能持续多久?我将来是否真能成为优秀的宗教家和哲学家?……”春之助就这样倚在窗边,托着腮颊,五六分钟之间,陷入了深深的冥想。接着,他关上了防雨窗,准备睡觉。

“春之助还没有睡吗?刚才开窗的是你吗?”楼下房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嗯,是我。”春之助立刻回答,父亲没再吭声。

他换上睡衣,想在入睡前上次厕所,便往楼下走。在楼梯的半当中,忽然听到双亲在悄悄说话,于是他屏息静听。

“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吧。以前,孩子十三岁都送出去干活啦。要是我家今后有供他读大学的余力倒也罢了,可要是真能读到中学,还不如现在就去送他去工作,对他本人来说更有好处。”这是父亲说的。春之助的心好像突然被沉重的石块压到那么痛苦。母亲接着又说:“可是他那么喜欢学习,至少让他读完小学吧。现在让他去做工,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这么聪明的孩子,他会觉得我们做父母的太不慈悲,要是被他憎恨,我会不好受的。”

“就是小学没有毕业,那孩子的学问早就达到了。一个做生意的,这样的教育程度不会不够的。继续让他读下去,他会越来越执着于学问,变得心高气傲。看看今天晚上吧,已经三点啦。每天这样读到深更半夜,很快会把身体搞垮的。所以到了今年四月,高小二年级读完就马上送他去做工。反正到时间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是啊,如果现在就提起此事,不知道他又会说些什么。到了四月临到跟前,也去问问老师的意见吧。唉,这一阵他连老师也不放在眼睛里了。——上次老师说过:‘真难啊,拿这孩子没办法。将来这孩子会令人担心的,要么变得很有出息,要么自高自大,不知堕落成什么样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留神他。’”

父母的交谈基本上不出他的预料。不过现在亲耳听说,春之助与其说是怨恨双亲,毋宁说是怜悯。他们既不懂学问的尊贵,又不了解人生的意义,完全是无知和肤浅的家长。自己之所以会轻蔑学校的老师和父母,并不是骄傲自满的结果,主要因为自己的道德观已经遥遥领先于他们的道德观。倘若这样他们就认为我是傲慢,那就由他们去好了。可是,这种傲慢只会帮助我一路前行,而不可能诱我堕落。如同释迦和基督不可能堕落一样,自己也绝不会有任何堕落的危险。春之助如此思忖:不管学校的老师和家长如何反对,自己都不会接受当一个商人的安排。自己这样的天才,不会去做一个商店里的学徒。我一定要好好研究学问,又必须争取应该通达的命运。只要上天不舍弃自己,不管俗人们如何妨碍,配得上自己价值观的命运一定会自然转到我的身上。这样的信念深深地潜藏在春之助的心底,虽然对父母亲的密谈有所担忧,却也没有特别的躁动。

三月下旬,小学的学年期末考试开始了。同级生中,考试完后进入东京都中学升学的不到十人,学年休假的前一天,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全体学生训示:“你们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了,下个月就有人会升入中学学习吧。还有不少人会去商店当学徒做工。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要听从父母的吩咐。学问是重要的,能进中学继续学习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要是家长不同意,那也没办法。到别人家当学徒做工会很辛苦,可是,并没有学徒出身的人就不会出息的道理。只要肯用心,做工也能搞好学术的。”春之助觉得老师说话时,不时瞟着自己的脸,便隐隐约约地推测,父母早就拜托过老师了,他是在不经意地说给自己听的吧。于是,春之助昂然抬起头来,反而盯着老师的脸。不管需要怎样的反抗,会遇到怎样的困难,自己坚决要进中学学习。叛逆之情在一语不发的少年眉宇间横溢。

“我有话对你说,休息天里到我这儿来一次。三月里比较忙,下个月的四五日就行。”放学后,春之助挎着书包正要离开教室,老师叫住他说。老师要说的话,他已经有数了。

“知道了。”他轻声、沉着地回答,仿佛对某些事有着深刻领悟似的。“这些庸俗而不明事理的大人围在春之助这个天才少年的周围,一起卑劣地干涉他。这些大人的思想为何都那么肤浅?如果世上的大人都那么低劣,像自己这样了不起的人就不会存在了。我根本不必把他们的意见放在眼里,应该反抗他们做点什么。我有将自己行为正当化的权利。”春之助这样思忖,斜眼睥睨着老师,走出了校门。

回家后,父母并没有对他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委托老师处置,自己只要像轻轻抚摸脓肿包那样默默地注视着儿子的行动即可。到了四月三日神武天祭日的早晨,有一位商人找上门来,大名片上印着“东京市立第一中学御用、日本桥区马喰町一丁目、岛田西服店”,对到门口迎接的母亲阿牧说:“府上公子的制服,恳请惠顾小店产品。”这一天父亲钦三郎正好店休,在门口的房间里看报,听到他的话,随手拉开了移门。

“我家儿子不上中学的。”

“虽然还没有最后确定,不过我知道府上公子已经参加了中学的入学考试,所以前来拜访。舍下小儿也上久松小学,常常有所耳闻。令公子不等成绩发榜,就肯定能被录取,所以现在就可以订制制服。万一落榜,届时取消亦无妨。”对方以机敏圆滑的口才,夹带着奉承的口气不停地说着。

“你是否搞错啦?小儿不会参加中学考试的。”

钦三郎这样说罢,西服店的来者依然不肯罢休。“那不可能。我绝不是从邻居处道听途说后来的。我的店历来是第一中学的御用西服店,我与该校的负责人交往亲密。今天特地去庶务科看了应考者的名单和地址,上面确实有着贵公子春之助的大名。所以我才来打扰的。”西服店的来者说明了事情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