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第2/5页)

夜晚九时许,寺庙里的人大都睡下了。我打开方形威士忌酒痛饮,有了几分醉意后,我随意卸下走道边的防雨套窗,跨过墓地的矮树篱外出散步。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每天都换一套衣服,或潜入公园拥挤的人群中漫步,或到旧货店和旧书店去逛逛。我用手巾包住双颊,披上棉质短外褂,在磨得好看的脚趾上涂上红色的指甲油,拖上一双竹皮草屐。有时我也会戴上金边有色眼镜,竖起双重的衣领外出,贴上假胡子和假痣,变换各种各样的面相,颇觉有趣。有一天晚上,在三味线堀的一家旧衣店,我看到一件蓝底有大小雪珠花纹的女式和服夹衣,突然萌发了想穿上试试的冲动。

说起衣服和料子,我除了对于色彩的好坏、图案的精美之外,还有着更深刻和敏锐的爱恋。不仅仅限于女装,一切美丽的绢织品,只要看到、触摸到的,我总想搂抱它,常常会恰似凝视恋人的肌肤颜色那样达到快感的高潮。特别是我最喜爱的衣裳和绉绸,对于女性可以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任意穿着打扮的境遇心生嫉妒和艳羨。

垂挂在那家旧衣店头的生动的小花纹绉绸夹衣——令我想到那细腻雅致、清凉而有质感的绢布紧紧包裹着肉体时的愉悦,不禁战栗起来。我想穿上这衣服,以女装到大街上走着试试。……一产生这种意念,我就迫不及待地买下它,顺便将与之搭配的友禅绸的长衬衫和黑绉绸的外褂也一并买了下来。

看来这衣服是大个子的女性穿的,对我这个小个子男人而言尺寸倒正合适。夜色深沉的寺庙之中万籁俱寂,我悄悄地对着镜台化起妆来。先用黏稠的白粉涂抹黄色的鼻梁,刹那间,那容貌变得有点儿怪诞,不过,用手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往脸上涂抹、匀开浓稠白色的液体,就比想象的来得好,那甘甜清香的凉凉的液体沁入肌肤时的愉悦,相当特别。随着涂上口红和抛光粉,我那张雪白的脸如同石膏一般,变成了一张生动光彩的女性面庞。真是太有趣了!我开始懂得:演员、艺伎和一般妇女,经常以自己的肉体作为化妆用的材料来尝试化妆的技巧,这比起文人和画家的艺术来,不知道有趣多少倍。

长衬衫、和服衬领、贴身内裙,还有会发出啾啾之声的红绸袖兜——使我的肉体体会到了与所有女性同等的触感,我从脖颈的发髻到手腕,都涂成了白色,在“银杏叶发髻”[5]的假发上戴上高祖头巾[6],下决心混进了嘈杂的夜间街道。

那是一个雨云密布的阴暗的夜晚,千束町、清住町、龙泉寺町——那一带河渠众多,我在寂寞的大街上徘徊了一阵,可是,执勤的巡警和行人,没有人发现我男扮女装。我干巴巴的脸上仿佛贴了一张嫩皮,冷冷的夜风拂面而过。掩住嘴巴的头巾由于呼吸而变得湿热,每走一步,那长长的绉绸贴身内裙的下摆,嬉闹似的往脚上缠裹。从心窝到肋骨边紧紧束就的礼服宽带和绑在骨盆之上部位的捋腰带,使我体内的血管里、女人般的血液自然开始流动,而男子的心情和姿态则渐渐地消失了。

从友禅绸衣袖里伸出涂过白粉的手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那男人手臂强劲有力的线条不见了,呈现出丰满白皙的柔软,对于这双手的美丽,我自赏自恋,心驰神往。若是实际拥有如此美丽之手的女人,将是令人羡慕的。倘若以如同戏剧里的弁天小僧[7]那样的打扮,去犯下各种罪行,那该多么有趣呀……怀着喜爱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的读者们“秘密”和“疑惑”的心情,我慢慢地朝人流密集的公园六区的方向走去,而且可以把自己认定为一个干下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做了异常残忍的坏事的家伙。

从十二阶到池塘水边,走出歌剧院的十字路口,彩灯灯饰和弧光灯的光亮明晃晃地照在我浓妆艳抹的脸上,身上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一目了然。来到常盘座剧场跟前,尽头处照相馆门口的大镜子里,照出了来回拥挤人流中巧妙化装成女人的我。

厚厚的涂脂抹粉完全掩盖了“男性”的秘密,我的眼神和嘴角如同女人那样动作,也像女人一样微笑。甘甜的樟脑油清香,喃喃自语般发出的衣裳摩擦声,与我迎面错身而过的几伙女人,都以为我是她们的同类而毫不诧异,这些人中居然还有人羡慕地打量着我优雅的容颜以及古色古香的衣着品位。

早已习惯了夜间公园的混乱嘈杂,在藏有“秘密”的我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无论走到哪里,不论看见什么,都像首次接触的那样,感到罕见和奇妙。我骗过人们的眼睛,瞒过明亮的灯光,将自己潜藏在浓艳的脂粉和绉绸的衣裳之下,由于隔着一枚“秘密”的帷幕眺望,所以平凡的现实,大概都被不可思议的色彩绘成了美梦一般。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乔装打扮一番外出,有时若无其事地混入宫户座剧场站立着观看,或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回到寺庙将近十二点了,一进屋赶紧点亮煤油气灯,衣服也不解开,就将疲累的身体放倒在毛毯之上,颇为惋惜地注视着那绚烂的和服色彩,还甩甩袖子瞧瞧。对着镜子凝视开始剥落的白粉是怎么渗入肌理粗糙松弛的脸颊皮肤的,一种颓废的快感宛如因陈酿葡萄酒而产生的醉意一般唤醒我的灵魂。有时,我以《地狱极乐图》为背景,穿着花哨刺目的长衬衫,好似妓女一般慵懒地趴在棉被上,翻阅那些奇妙的读物直至深夜。渐渐地,我的装扮技巧日渐巧妙,胆子也越来越大,为了培育好奇的联想,我会在腰带里插上匕首,放进毒品外出。我不会去犯罪,只想充分地体验犯罪所带来的美好而浪漫的氛围。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一天晚上,不经意之中因为不可思议的因缘,我竟然碰到了更加奇怪、更加好奇、更加神秘的事件。

那天晚上,我比平时多喝了点威士忌,走进了三友馆二楼的贵宾席。时间快到十点的时候,观众爆满的场内,充满雾气般的浑浊空气,黑压压蠢动的人群所呼出的温热气息,像腐蚀了脸上涂满的白粉那样漂浮着。黑暗中咔咔作响的令人目眩的电影光柱,每每刺激着我的瞳孔,令我带着醉意的脑袋痛得似要裂开。电影的放映不时中断,那时候电灯会一起点亮,我用深深隐藏在高祖头巾里的眼睛,透过犹如从小溪底部升腾而起的云雾一般浮动在一楼观众头顶的香烟烟雾,环视场内爆满的观众的容颜。看到那些稀奇地窥视我戴着老式头巾模样的男人,以及众多偷看我风流的色彩搭配、打扮并想着模仿的女人,我暗自得意。在欣赏着我的女人中,无论打扮上的标新立异、身姿的婀娜还是容貌的出众,都没有像我这么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