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美丽新世界(第6/9页)

我说:“顺便帮你们打扫房子。”

“那是爱德华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把贝琳达留在身边。我的婚姻没有她从前那么幸福。事实上,很不幸福。当时,她可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几乎可以说是我的女性密友。”卡萝露出神秘的微笑,“几乎。”

“所以,这就是你要留着这些信的原因?因为那是你们往日回忆的一部分?”

她对着我微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错了,泰勒。我告诉你吧,那些信全是我写的。”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不要误会了。你妈跟一般女人一样正常。爱上她是我的不幸。我爱她爱得太痴迷,只要能够把她留在身边,我可以不顾一切。我甚至为了她嫁给了一个一开始看起来就很讨厌的男人。泰勒,我这一生一直保持沉默,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有多么爱她,从来没有。我只能写信给她,表达我心中的爱意。我很高兴她把那些信都留着。然而,那些信总是有一点危险,仿佛把炸药或是放射性物质放在众目睽睽的地方。那些信足以证明我有多么愚蠢。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或者说,她过世的那一天,我有点慌了,想把那个盒子藏起来。我本来想把那些信毁掉,可是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后来,爱德华跟我离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于是,我就把那些信拿走了。因为,你应该明白,那是我的信,永远都是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萝看看我的表情,摇摇头,有点悲伤。她那羸弱的双手搭在我肩上:“不要不高兴。这个世界总是充满惊奇。人生在世,又有谁真正能够了解自己,了解别人呢?又有谁真正能够敞开心胸,面对自己,面对别人?”

于是,我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汽车旅馆里住了四个星期,照顾黛安,一直等到她完全康复。

也许应该说,她只是身体康复了。康登牧场的遭遇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她心中留下了伤痕。她显得心力交瘁,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快要毁灭了,然而,当她再度睁开双眼,面对世界的时候,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没有能力治好她内心的创伤。

所以,当想帮助她的时候,我必须拿捏好分寸。她需要知道的事情,我才会告诉她。我不要求她做什么,而且,我也设法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要她回报我。

她开始慢慢留意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她问我为什么太阳又回复到完美的模式了。我把杰森告诉我的话都讲给了她听。我告诉她,时间回旋透析膜冻结时间的功能虽然停止了,但透析膜并没有消失。它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保护地球,过滤致命的辐射线,用假阳光来维持地球的生态体系。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把透析膜关闭七天?”

“它们只是关闭一些功能,并没有全部关掉。这样做是因为有某个东西要穿越透析膜。”

“就是印度洋上面那个东西吗?”

“没错。”

她叫我放杰森临终的录音带给她听,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她问我,杰森的骨灰在哪里,被爱德华拿走了吗,还是留在卡萝那里?都不是。卡萝把骨灰瓮交给了我,叫我把骨灰撒在任何我觉得合适的地方。她说:“泰勒,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你比我更了解杰森。对我而言,杰森就像一个谜。他只是他爸爸的儿子。而你是他的朋友。”

我和黛安一起看着这个世界,看全世界的人重新找到自我。集体埋葬终于结束了。活下来的人失去了亲人,心有余悸,但他们开始明白,这个星球又重新找到了未来。只不过,那是多么奇特的未来。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这是令人惊讶的大逆转。我们终于放下了心头的石头,再也不用担心人类会灭亡。我们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未来?再也不会有世界末日了,只有平平凡凡的生与死,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印度洋的画面,看到那个插在地球表面的巨大结构体。当巨大的柱子接触到海面的时候,海水沸腾成蒸汽。大家开始称之为拱门,或是大拱门。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倒不是因为它的形状,而是因为过往的船只发现了一些奇异的现象。这些船回到港口之后,船上的人说,当船只越过大拱门的时候,会忽然收不到发射台的导航信号,天候变得很怪异,指南针开始绕圈子。然后,他们在海洋上不应该有陆地的地方看到了荒凉的海岸线。各国都立刻派遣海军前往探测。杰森临终前说的话已经提供了暗示,足以解释这一切。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听到他的话,也就是我、黛安,还有十几个收到那些邮件的人。

当天气变凉了以后,她开始每天做点运动,在汽车旅馆后面的泥巴路上慢跑。她每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总是飘散着一股落叶和烧木柴的味道。她的胃口越来越好,所幸,小吃店里的菜单也越来越丰盛。餐厅又开始提供外送服务,当地的商业活动开始慢慢恢复了生机。

后来我们听说,火星的时间回旋也解除了。两个星球之间开始通信联络。罗麦思总统发表了一次对全国人民的公开谈话,他甚至还暗示,政府将会重新规划载人太空飞行计划,为开创两个星球之间的友好关系跨出第一步。他说,火星和地球是“姊妹星”。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诡异的兴奋。

我和黛安聊起过去,聊着未来。

然而,我们就是没有投入彼此的怀抱。

我们彼此太熟悉了,但也可以说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我们曾经有一段过去,但现在却有一点陌生。西蒙在马纳萨斯城外失踪,令黛安感到焦虑难受。

我提醒她:“他差一点害死你。”

“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并不是邪恶的人。”

“那他实在天真得令人害怕。”

黛安闭上眼睛,仿佛陷入沉思。然后她说:“从前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时候,巴伯·柯贝尔牧师喜欢说一句话‘他内心呼喊着上帝’。如果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那么,用来形容西蒙最贴切。不过,‘他内心呼喊……’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包括你、西蒙、我、杰森,甚至卡萝和爱德华。当我们终于知道宇宙有多么浩瀚,知道人类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我们的内心也开始呼喊。有时候是喜悦的呼喊,就像杰森。我想,这就是我不懂他的地方。那是他的天赋,他永远对天地万物怀着敬畏之心。然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那是恐惧的呼喊。恐惧人类即将灭亡,害怕一切化为乌有。我们内心呼喊着。也许是在呼喊上帝,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可怕的寂静。”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到旁边。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曾经骨瘦如柴,如今又恢复了丰腴,恢复了健康。“我一直觉得,发自西蒙内心的呼喊是人类最纯洁的声音。只可惜,他不会看人,是的,他太天真了。这也就是他的信仰一直在改变的原因,从‘新国度’、约旦大礼拜堂到康登牧场……不管是哪一种信仰,只要是直接、坦白的,只要能够满足他寻求生命意义的渴望,他都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