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旋(第3/5页)
“什么?我哪会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羡慕?”
他说:“你的信仰。”
我还勉强乐观得起来,但仅限于晚上。白天的时候,我实在振作不起来。
过了弗雷格斯塔夫之后,公路转向东方。眼前旭日东升的画面,简直就像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场景。我已经不再担心阳光会把人烧死,不过,太阳晒在身上的滋味还是很难熬。实在猜不透人类怎么有办法熬过第一天。西蒙可能会说,那是上帝的神迹。讲到神迹,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创造神迹的实际方法。我从仪表板的置物箱里拿出一副太阳眼镜。远方地平线处那团半球形的橘色火焰正缓缓上升。有了太阳眼镜,我的眼睛就可以看到路,不会被那团火焰刺到眼睛了。
天气越来越热。为了让黛安体表的温度可以降低一点,我把冷气开得很强,但尽管已经将它开到极限,车子里的温度还是越来越高。我们已经过了新墨西哥州的艾伯克其,下一站就是杜昆卡利。半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倦。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了起来,车子差一点就撞上里程指示牌。这时候,我把车子停到路边,关掉引擎。我叫西蒙去拿汽油桶把油箱加满,准备接手开车。他点点头,却好像有点不太情愿。
我们的行程已经超前了,比我预期中要来得快。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开车,路上几乎没有车。西蒙拿着汽油桶,把油灌进车子的油箱里。我说:“你带了什么吃的?”
“只有一些我顺手在厨房拿的东西。时间很仓促。你自己去看看。”
后行李厢里摆满了凹陷的汽油桶、一包包的医疗用品、几瓶矿泉水,另外还有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有几盒喜瑞尔早餐片、两罐咸牛肉罐头,还有一罐健怡百事可乐。“上帝啊,西蒙,只有这些吗?”
他脸上有点尴尬地抽搐了一下。看他那个样子,我才想到刚刚说的话可能会被他当成是亵渎。他说:“我只找得到这些。”
没有碗,也没有汤匙。但我累坏了,饥不择食。我跟西蒙说,我们应该让引擎冷却一下。这段时间,我们在车子里躲太阳,并把车窗摇了下来。沙漠中扬起了一阵风沙,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感觉仿佛置身在水星的中午。我们把矿泉水的塑料瓶切开,用瓶底当作塑料杯,把早餐片泡在温水里将就着吃。那种东西看起来像海菜泥,吃起来也像。
这趟旅程就像接力赛一样,西蒙准备跑第二棒。我跟他简单说明了一些注意事项,提醒他上路之后要把冷气打开。我特别交代他,前面的路上如果看起来有什么麻烦,一定要叫我起来。
然后我就去看了看黛安。点滴和抗生素似乎让她恢复了一点体力,不过还是很有限。我喂她喝了一点水,她张开眼睛看看我,然后叫了一声:“泰勒。”我喂她吃了几汤匙的早餐片,但她没吃几口就把头转开了。她脸颊凹陷,眼神疲惫、涣散。
我说:“撑着点,黛安,我们快到了。”我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扶她坐了起来,让她把脚伸到车子外面。她挤出了几滴黄褐色的尿液。我用海绵帮她擦洗了一下身体,帮她脱掉脏兮兮的内裤,从我的行李厢拿了一条棉内裤给她换上。
扶她躺好之后,我在前座和后座中间窄窄的空隙塞了一条毯子,让自己有充足的空间可以伸展手脚,而不至于挤到黛安。先前我开车的时候,西蒙只睡了一会儿,所以,他一定跟我一样筋疲力尽……不过,他并没有像我一样,被人家用枪托敲脑袋。我头上被艾伦弟兄敲到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只要手指按到肿块附近,我整个脑袋就嗡嗡作响。
西蒙站在几米外的地方,看着我帮黛安清洗身体。他紧绷着一张脸,大概很不是滋味。我叫他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以一种充满渴慕的眼神望着那片一望无际的盐湖盆地沙漠,望着那一片虚无世界的中心。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车子这边,垂头丧气地钻进驾驶座。
我缩起身体挤进前座后面那一片狭小的空间。黛安似乎还在昏睡,可是,在我睡着之前,似乎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按在了我的手背上。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又是晚上了。西蒙已经把车子停在路边,要跟我换班。
我爬下车,伸了个懒腰。脑袋还是隐隐作痛,脊椎抽痛,仿佛患了永久性的老人骨节瘤。不过,我的精神还是比西蒙好。他一钻进后座立刻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只知道我们在40号州际公路往东的方向,而且这边的土地比较没那么干旱了,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灌溉农地,红色的月光从天上遍洒而下。我看了看黛安,她似乎还可以,呼吸的时候没有露出痛苦的样子。车子里混杂着一股病房的血腥味和汽油味,于是,我把车子的前后门都打开,让空气流通了一下,把那股怪味道散掉。然后,我又坐回驾驶座上。
公路上方的天空散布着几点疏落的星光,星光非常微弱,几乎看不清楚。我忽然想到了火星。现在火星还有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着吗?或是也像地球一样,已经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火星在天空的什么地方,而且,就算看到了,我恐怕也不知道那一颗就是火星。不过,我倒是看到了那条谜样的银线,在夜空中非常显眼。我们还在亚利桑那州的时候,西蒙就指给我看过,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喷射机尾巴凝结的蒸汽。今天晚上,它变得更显眼了。那条线已经从地平线移动到接近天顶的地方,原本是一条微弯的弧线,现在变成一个椭圆形,看起来像是一个扁平的英语字母O。
此刻所看到的天空和当年我在大房子的草坪上看到的天空,已经隔了三十亿年的漫长岁月。我心里想,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天空一定隐藏了无数的秘密。
车子开动之后,我打开仪表板上的收音机,看看能不能收得到信号。前一天晚上,收音机听不到半点声音。我试了半天,还是收不到数字信号,不过,最后终于接收到了一个当地的调频电台。这种乡下地方的小电台通常都是放乡村音乐,要不然就是传教,不过,今天晚上它倒是一直在播新闻。我听到不少消息。后来,信号又慢慢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杂音。
听了收音机里的新闻,我发现当初决定躲开大城市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几个主要的大城市目前都成了灾区。那倒不是因为抢劫或暴力事件。这类事件出乎意料地少。这些城市会变成灾区,反而是因为公共设施彻底瘫痪。当那个巨大的红太阳从地平线缓缓上升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是预期中的世界末日。大家干脆躲在家里,和家人聚在一起,等待死亡降临。结果,整个市区空荡荡的,只剩下极少数的警力和消防队。医院里人手严重不足。有极少数人举枪自尽,要不然就是喝下严重过量的酒,吸食超量的古柯碱、麻醉药或是安非他命。一些人疏忽了一些小地方,立即导致了严重的问题。有些人忘了关上瓦斯炉,有些人开车开到一半不省人事,有些人死去的时候烟头掉到了地毯上。当地毯开始冒烟,窗帘开始起火燃烧的时候,没有人打电话报警。就算有人打了,很多消防队都没有人接电话。只要有一家失火,很快就能蔓延到整个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