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 得失不是非有即无(第2/4页)

有人问我,你的文字风格受谁影响比较大?我的文字有三个主要的出处:朦胧诗、摇滚乐、古龙的小说。去年给我的研二年级学生上课,当我说完这句话,一个学生先是惊讶,然后一声叹息。我明白他这个惊讶和叹息,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文字形成风格居然是有出处的。

我在给他们讲诗的时候,会特别强调,为什么要让你们读诗?因为中文有无限可能,每一个玩文字的人都可能有一个新的发明。成千上万的汉字摆放在你面前,哪天当你写出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文字时,每一个字都不是新的,但它们完成了一种全新的组合,你就又一次发明了中文。

除了对心灵的塑造,诗歌也会反过来迫使你有新的表达。诗人是这么说的,你会怎么说?你会怎么想?遇到你有所感触的时候,你会怎么去表达?我觉得挑战都非常大。

当然,读诗还有另外的一种隐喻,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学会了:生命不能只看到外在有用的东西,也要学会汲取很多无用的东西,无用为大用。古人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人生不能干巴。如果把自己活成了压缩饼干,几天可以,时间长了受得了吗?问问自己能坚持多久?还是需要有另外的滋养。

每个年代选一本书,其实像一个寓言。当我用《朦胧诗选》代表阅读的第二个十年,是想说到了第二个层次,阅读的作用在于打动你,引发你的共鸣,继而塑造你。更重要的是为生命添加了很多看似无用,实则有大用的东西。

哀莫大于心不死

到了人生的第三个十年,对我非常重要的书,是唐浩明写的《曾国藩》,一部三卷本的小说。

它来得很巧。1993年我从电台加盟电视台,去做刚刚创办的《东方之子》。当时我才二十五岁,但是迅速被推上主持人这个岗位,在改革的逼迫下直接抵达前沿。我开始跟一个又一个东方之子打交道,我写给栏目的主题词叫“浓缩人生精华”,但是我心里会慌。以自己的年龄和尚浅的心境,怎样去理解那些厚重的人生,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

很幸运,就在那一年我读到了在文化圈里开始流行的这套书。曾国藩在过去的教科书里是“地主老财”,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现在回头重新去评估,你会发现曾国藩是少有的大陆和台湾都要读的人,毛泽东和蒋介石也不例外。难怪唐浩明这书一出版,在海峡两岸都很火爆。

那么这本书给了我什么呢?我记得我故意将它读得很慢—当你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不愿意太快跟它告别的。只剩最后几页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地下室的宿舍里,看着从半层窗户中透过来的光影,慢慢在墙上移动。随着光影终于移走了,才合上这三卷本,就像完成了一次漫长的人生马拉松。

那个傍晚,我写了几千字读书笔记,只是写给自己的,因为我在那本书中收获太多太多。好像有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突然洞悉了与生命、人性紧密相关的一切。

这就引出了阅读的第三层意味:通过与别人的对话,读别人的故事,也跟自己对话,丰富自己的人生。

书里写到,曾国藩一生的最顶点,就是皇帝请他吃了顿饭,他坐在皇帝的侧面,风光如临巅峰,又伴生着很多焦虑。我突然领悟了生命的真相,每一处都是挣扎,凡事都有好坏两面。

佛教讲苦集灭道,什么意思?“苦”就是每天你要面对的事情,“集”是你要把苦归纳收集下来之后面对,“灭”就是想出办法来,把它给解决了,“道”就是变成共通的规矩,可以应付你将来的事情。

人生有意义吗?说得消极一些,一辈子爬得再高能爬到哪儿去?爬成一个皇帝,爬成一个元首?应该爬到一个开阔的境界。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从秦朝到现在,你能记住的皇帝有几个?即便在我们活着的这短短几十年,有的名字曾经如此重要,过两年也就没人提了!

时光不会停留,一切终将朽败,你要面对这种事实。人类面临的问题,永远得不到终极的解决,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博弈。怎么办?

好的书籍会不断教给你,怎么积极乐观地去面对这样一个实则消极的过程。

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你一度以为你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真的能吗?不过是一种假乐观假积极。你会把未来想象得非常美好,抑扬顿挫,感慨激昂,眼前是一条又一条英雄路。但是当你有一天走出校门,生活才会对你展现出真相。

就像我,做一个主持人,在别人眼中可能已经相当了不得了,但还是无奈的时候更多。如果没有阅读,你会走到死路的尽头。而在书中,你会读到跟你有着同样经历的人,在那个死路尽头记录下来的所思所想,帮你推开一扇新的门,让你有力量背负着痛苦继续行走。走得久了,回头看那段历程,看到自己在进步,社会在进步,又感到很快乐,而且心安理得。

我可不主张年轻人刚刚二十多岁就把人生参透了,那接下来的岁月怎么办?我们都知道有句古话叫“哀莫大于心死”,聂绀弩老先生却写过另外一句话,“哀莫大于心不死”。这里有更深邃的含义,不到一定的岁数是不明白的。

重要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面对人生的态度。乐观的人一定比悲观的人走得更远,走得更好,虽然人生的真相更值得悲观。这就是《曾国藩》给予我的启示。

它帮了我很大的忙,让我一下子沉静下来,知道如何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去贴近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心境。

以为读过了,其实错过了

到了下一个十年,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如果说哪一本书对我影响最大,我觉得是《道德经》。

我很庆幸在这个年龄段遇到了它。有的书当你很年轻的时候就把它读了,以为是“读过了”,其实是“错过了”。太年轻的时候,有些书的味道你是读不出来的。而在你真正到了需要它的年纪,却没能再次跟它相逢,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老祖宗足够聪明,多少年前就已经总结出人生的真相、宇宙运行的规律。而成长是什么呢?就是一路摸爬滚打、撞够南墙、伤痕累累之后,再回头想想老祖宗的话,觉得他是对的。

三四十岁之间这个年龄,面临着大的人生转折,青春还没挥袖子就跑了,好像已经依稀能看到生命的终点。中国人又普遍缺乏有关死亡的教育,一味地忌讳,将其黑暗化。然而不知死、如何生呢?

幸运的是,我来自草原上的少数民族地区,草原的土地和文化,给予我们一种开阔的生死观。少数民族人家有人去世,不会像汉族家庭那样呼天抢地—尤其荒诞的是一边呼天抢地,一边连打三宿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