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玉山的妈妈(第3/4页)

“她救了我们,”气象员说,“可是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古阿霞灵光乍现,说:“你们熄灯前,用各种山地话、客家或闽南语,打出谢谢的灯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

“原来一直迷糊我们的灯号问题,解答在自己身边的人。”

气象员又说:“刘小姐没有留下名字,却给我们留下记忆。我们发现,她趁雪季的老雪深积时,到达玉山攀登。她总是从玉山北壁的一号岩沟与二号岩沟攻顶,那又陡又危险,摔下数百公尺的峭壁必死。有时候她也会从坡度约40度左右的三号沟与四号沟,不断练习雪地的耐力攻顶。这么孤独地重复同一件事情,毫无怨尤,二十年来的数百次苦练只为了换登上圣母峰一次。可惜,老天没给她机会回来。”

现场沉默一会儿,各自茶杯声,古阿霞问:“那你们后来怎么知道素芳姨住这里?”

“去年,我们的登山队从玉山走到玉里,在玉里镇看到一只黄狗,怎么看都像它的狗哥哥与弟弟,我后来问出那只狗从哪里来的。”老介说,“那时候,你和你的朋友也在场吧!”

古阿霞想起,去年二月他们在玉里镇桥上救落水的水鹿,记忆如昔。可是她压根儿却想不起老介。

老介说:“乌妹在大雪中困了一个月,生了四只小狗崽。一只送给山下的东埔山庄,两年前它跟它有纪录的第三只熊打架,阿弥陀佛了。另外两只送给东埔的山地人养,一只太喜欢咬鸡鸭被人放毒药,阿弥陀佛了,另外那只一次跟三只野猪打架也阿弥陀佛了,”老介用浓重乡音与奇怪语法的国语说话,“现在那只小孩子在这里,应该没有阿弥陀佛吧!”

“还很好。”

“阿弥陀佛。”

古阿霞犹豫要不要去找回黄狗,它在咒谶森林的北缘,在那与忙着砍防火线的帕吉鲁。她不想见到帕吉鲁,他伤了她的心好深。

老介抚摸老黑狗的颈部。它卧在毯子上,露出略白的松软乳房,耳朵、视力都退化了。老介说:“乌妹很想见她世上唯一的狗儿子。所以,我们才带她来到这里。”

古阿霞眼水流转,说:“你们在山庄这边等我,无论多久都要等待,我会带浪胖回来。”

她起身往大门,穿皮鞋离去,犹豫几秒后回来,换上从鞋柜拿出的那双红雨鞋,戴上墙上铁钉挂着的白探险帽。她出门追上一班火车,请司机在咒谶森林的红桧路标下放人,沿着蕨类簇拥与水声欢唱的山径进入森林。在这千年桧木为主的国度,横着无数的巨树尸体,穿上绿苔寿衣,它们的死亡极具尊严地提供生物与大地更多的舞台。古阿霞踩着从树顶倾泻的日光,爬上荒废的庙宇阶梯,还得花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森林北侧。

忽然,她听到谁在呼叫她,排除了火冠戴菊鸟与星鸦的叫声,她听到黄狗叫声,循声走下阶梯,最后被一座湖水挡下。湖面上跳跃绚烂的日影,黄狗蹲在水中央的小岛边缘,身上敷了窜来窜去的日影,它摇着尾巴。

“过来!”古阿霞轻唤,希望黄狗游过来。

黄狗流露无拘无束的眼神,跟在家里一样自在,不肯跳下水。古阿霞百思不得其解,小岛没跟此岸相连,黄狗怎么过去的?古阿霞在岸边巡了一圈,一艘不系之舟泊靠在岸边,披上薄绿苔,船艏泛起浅浅的涟漪。她把喇叭裤管卷起来,涉水爬上船,用木杆撑行,落底的杆子打扰起了泥粉。古阿霞怎么想都想不起,这怎么会有船,水之干净,滑过水皮而已。

她来到小岛,拨开箭竹、狭叶荚与山胡椒矮丛,发现小岛有点古怪。她用力蹬“地板”,传来扎实的力道,很快发现小岛是由二十几根的千龄大浮木所构成,古阿霞想到这是最初砍伐森林时贮藏在水里的扁柏,时间会带来其他植物寄生,从外头看来是一座小岛。

她走到岛的中央,那有间小木屋,屋顶密布的缩羽金星蕨成了极佳掩护效果,难怪从对岸高处也看不出来。小木屋高不过1.5公尺,古阿霞低头进入,打开门时水鹿胫骨制成的门铃响着,接下一小时的阳光再度从窗口落脚,古阿霞看见她从未来访却塞满记忆的空间。房间有床、炉具、简单衣物,桌上有各种木雕动物。墙上挂的美援面粉袋插着两根帝雉的长尾翎。一罐从台南捡来的印度紫檀种子,装在熊牌标签纸烂掉的玻璃罐。在台中买来吃剩的棒冰夹链冷冻袋,装上了花莲女中前的榕树种子。窗下搁着的《圣经》用银杏叶标在《创世记》上帝创世第七天,在空白处写下她的第七个邦查名字“法莉妲丝”。还有,她曾抄写给他的五张书签,写满了以热爱自然出名的圣方济祈祷词。每个细小的琐物几乎都有古阿霞参与的记忆。这是帕吉鲁的秘密基地,多年来他住这里,以森林的门神自居。古阿霞巡一遍,坐在窗下的椅子,冷静呼吸,忍住不帮他清洗那个早晨煮面吃剩的肮脏小铁锅。

“原来是这样,”古阿霞心想,“那个常常往山上跑的家伙,原来大部分的时间是住在森林这里,难怪常常找不到。”

阳光要撤出窗口时,黄狗传来吠声。古阿霞走出门,看见它正朝小灌木丛钻过去,留下一抹稍纵即逝的尾巴。她跟去,浮岛随着她的每一步在轻晃,湖水从骑马钉固定的原木缝挤出来,忽然间,她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来找回他失去的小船,裸身潜入水,滑过水底那副盐白的水鹿头骨,阔背在脊骨位置聚成流利的微凹弧度,湖水干净无痕,他学着大鸟在水里滑翔,强烈的夏阳把光柱打在他身上。

帕吉鲁发现了,他浮起来,站在水中央,看岛上的古阿霞。

古阿霞凝视他,就像他凝视自己。她往后退,有种离开的冲动,不经意踩破了蛀朽的骑马钉,两根原木被撑开了。一团惊惧杀进古阿霞心里──传说中的一整排土场浮木突然裂开又阖上,在上头游戏的小孩摔入后溺毙──她照着传说演出了,跌入水中,原木很快阖上,她拼命往上顶就是找不到呼吸的空间,快窒息昏迷了。帕吉鲁很快游进浮岛底层,从后头抓了古阿霞的领子,唯一出路是往外边游出去,费尽力气要打开合并的原木是不可能。

古阿霞鼻腔都是水,满脑子仍是水下扭曲的暗影。然后,她意识到胸口被碰触,突然醒来,人已经身在小木屋,帕吉鲁要脱去她浸湿的上衣与牛仔裤。她推开帕吉鲁,用自己冷得颤抖的手脱掉,换上他的花格干净衬衫。至于牛仔裤,她是坚决不肯脱的。

“我要走了。”她说。

“台北?”

“嗯!我会在那找个工作,不再回来,”古阿霞说,“不过,我来这是找浪胖的,它妈妈来找它了,我得带它先回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