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6/6页)

古阿霞快看明白了。她知道,赵天民划开胸口,一绺绺撕下纹在胸口的“花莲玉里108号”名牌。那块5公分乘15公分的肉牌渐渐被撕掉,露出红润流血的真皮组织。古阿霞也发现,赵天民能熟练地撕下皮肤,是早有经验,他身上有几处黑沉且缺乏皮毛光泽的块状疤痕,曾是拆皮肤的痕迹。

“这何苦呢?”古阿霞叹息。

“没拔掉这肉牌子,才苦,”赵天民把卷起来的肉条子丢到雪中,到处是一摊摊红血迹,“等吴天雄那家伙醒来,又得愣头愣脑被送回玉里。”

“可是等赵天民醒来,他又逃离玉里,是吗?”

“没错。”

“你讨厌这样的生活。”

“没错,我这辈子从这条贼船,跳到另一条贼船,不管共产党、国民党或玉里疯人院都一样,都是贼子、疯子、傻子。”

“吴天雄同意了吗?他想待在玉里,那有弟兄。”

“怎么问?我要是见到他就掐死他,也掐死自己。甭问了,他也没问过我就回疯人院,回去的路上不忘干了一堆善事积德,有用吗!那家伙奴性强,只想窝在玉里。”

“这又是何必呢!你醒来逃跑,吴天雄醒来又会回玉里。”

“所以,我要你帮忙。”

“帮忙?”

“有块肉牌子更大,要你帮忙拆下。”赵天民转身露出背后更大的纹身肉牌“花莲玉里108,回送”,每字有鸡蛋大,力透肌骨。

“好。”古阿霞没有犹豫太久。

眼前吴天雄肉身、赵天民灵魂的家伙,多年来被文身的文字压迫成灰烬,人生没有颜色,随风飘扬。如果古阿霞拆卸那些重担,赵天民可能从此逍遥,有何不可,至于吴天雄灵魂醒来时刻呢?她知道,吴天雄到时会走出自己的路。天大地大,绝对有容身处。

回到了帐篷,古阿霞在灯下看赵天民的刻背刺字,那是用针点不断扎破皮肤染色后愈合的,字迹酱黑。赵天民说,可能他第二次逃了之后,有了刺背字,直到第八次逃亡才发现这是每次都会回到玉里的原因。他拆掉腹部、胸前的刺字,就属背后最难撕,面积大,得找人帮忙。有医学背景的马海警告,大面积割皮肤会造成感染与死亡,赵天民仍信誓笃笃地说:“我的烂命不会这样死。”

古阿霞很难下刀,皮牢肉附,铲也不是,割也不是。赵天民指导她,割成皮条子,一条条撕。古阿霞当然懂,可是拿刀杀鸡会抖,何况割人肉。她把刀尖抵着,刺入,赵天民身子抖了一下,害她抽回刀子。

“利索点,我才痛快。”赵天民说。

“要是这么厉害的话,我一定可以去当医生,不然可以去杀猪。”古阿霞讲点轻松的缓和气氛。

“当我是死猪,你比较安心。”他说着,忽然感到一道毒鞭打在脊背似的,说,“痛快,再来。”

尽管第一刀挺不错,可是第二刀之后不是下得深,就是浅,几乎割坏了。赵天民的神经拧紧,身子冒出一摊汗水,忍痛从自己背包揪出一瓶金龙陈高,连灌了几口,要是这样麻痹不了,他会拿瓶子敲昏自己。几个旁观的人面如土色,不想多说,走避到其他帐篷。古阿霞撕了几缕皮,只见赵天民背上的血流不停,伤口糊烂,她忍不住哭了,用沾血的手背抹泪。

“你哭完了,别忘了干活。”

“我不要了。”古阿霞把刀子收了。

“你帮到底,我才是自由。我这辈子被人下了蛊似的当棋子,醒着时往前,活着时往后,咋都在棋盘打滚。”赵天民捏着酒罐,额角渗着汗水,“你拿个东西,在火上烧红,用烙的也行。”

“不要了。”

“我自己来,你帮忙看着。”

赵天民从帐篷角落拿了根铁汤匙,用布缠几圈握柄,放在汽化灯烤。汤匙烧黑,接着一圈红晕漫开来,他把汤匙举过背就全凭感觉烫下去。吱一声,血水蒸发,皮肉焦味弥漫了。赵天民下意识地挺起身子,背囊出现黑烙。他收手,把汤匙拿回火上烤,上头沾黏的皮肉在火中烧焦,汤匙烤红后再烫背。

“我来。”古阿霞拿刀子刮掉汤匙底烧焦的肉块,放上火源烧,再用炙红的铁匙烫背,吱一声,赵天民挨枪子挺身。没料到,汤匙牢牢黏在背上,古阿霞硬扯之下,几乎是挖下一匙肌肉那样血水泛滥。古阿霞知道,她敢做,不是泪流干了,是赵天民决绝地在地狱之火打滚,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她把汤匙放上火烤,直到红热,再烫。然后,她想起在玉里乐乐溪畔那个阳光下的汉子吴天雄,他或许不会再醒来了。这是最后的灵魂呼唤,也是告别。

而赵天民有点醉了,苦多于痛,不想多挣扎了,于是流泪。

①  玉山圆柏。
②  指河流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