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与浪胖(第5/10页)

古阿霞不相信野莓有问题,她也吃了几颗。接着,赵旻跑来说,有个学生蹲在石阶旁,全身浆汗。古阿霞忙着过去看,也找不出病因,同样吃了野莓。但是学生们陆续出现病征,严重的会四肢僵硬,躺在地上无法动。布鲁瓦没看过这样的状况,如果是中毒,应该是所有吃野莓的人都会出现这种征状,包括他自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病征扩散,孩子或多或少地出现病状,连古阿霞都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了。

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有个环节出错了,古阿霞想,一起进入森林的,除了大人之外,小孩都出现问题。古阿霞背包里只有白花油、桧木油与正露丸,头部出现晕眩的给予白花油,心神不宁的擦桧木油,可是想吐的孩子却拒绝了有怪味的正露丸,他们一吃就吐满地,里头有未消化的粒状野莓与稀饭。陆续地,几个孩子开始呕吐起来。时间过去,赵坤也说自己不舒服了,坐在石阶休息。古阿霞的焦虑这时达到顶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连对野莓没有兴趣、没吃上一口的赵坤也出状况了。

“怎么办?”古阿霞向帕吉鲁求救,不能让学生们的安全出差错。

“还好。”

“还好?倒的倒,晕的晕,这难道还好?”

“休息一下,会很好。”

他们很多人休息很久了,身体状况还是没好起来,令古阿霞的心悬得怦怦跳。

“离开森林,会好起来。”

“我知道,要怎样把十五个学生背走呢?”

“那就等他们自己站起来,相信我。”

古阿霞真有点气,当初学生们扬言要吊死黄狗,她阻止不了,于是照帕吉鲁的建议,如果把刑场选在咒谶森林,也许能阻止学生的想法。不料,学生在犹豫之后表决要进入森林。“不应该来这边的,”古阿霞心里想,“来了才知道状况很糟。”

“这不是食物中毒,”赵坤走来,说:“闽南语‘咒谶’的意思是诅咒,这是个诅咒森林,阴气很邪,连妈祖都会离开,来这的人很容易着猴,所以才很少有人来这里。”

“这是 mhuni(黑巫术),也是平地人讲的下毒,”布鲁瓦说,“不过这种毒不是吃下肚子,是下在脑袋里。”

古阿霞不相信巫术有多大的害人效力。她记得祖母说过,邦查巫术顶多医疗或灵疗,卑南巫术才是最狠毒的,尤其是“槟榔阵”。卑南巫师会把铁锅碎片夹在槟榔,下巫术。邦查人吃起来毫无异状,把铁片当石灰与荖花穗,然后牙齿掉光,血流不停,这个邦查人在死前还把槟榔渣涂在小女孩脸上。邦查语中,槟榔与女性生殖器同音,槟榔渣涂脸,意味着把卑南毒咒转给了小女孩,让她终身不受孕。

不知怎么的,有一回,年幼的古阿霞被一位老人的槟榔渣击中脸,吓得她跑回家大喊,她中了槟榔阵。无论祖母怎么辩解那血是槟榔汁,也阻止不了她悲惨的哭声。祖母背着她挨家挨户去拜访,问是谁的槟榔渣不小心掉到她的脸上。最后,找到了祸首,小古阿霞看对方牙齿都在才安心。“巫术最强的地方是,你得相信它是很可怕的。”祖母背着小古阿霞回家说,“你不相信它,它就没有什么作用。”

古阿霞心中有了底,这是森林的诅咒应验了,最先中毒的是心防最脆弱的人。他们还没进森林就被传说吓坏了,进来更紧张,身体出现各种状况。这座森林被下的蛊,正是千奇百怪的传说,像是伐木工人的死亡、运材车翻车,成了摩里沙卡人的集体潜意识噩梦。这就像邦查人向来胆怯卑南巫术,在遇到之前,早已经被自己吓坏了。

“如果中了心毒,哪找来解药?难道要把帕吉鲁祖父的头骨拿过来,要他从空洞没舌头的嘴巴里说,这是一场误解?”古阿霞想。

帕吉鲁从远方小径走来,淡淡雾中,他腋下夹了个头颅,头颅唱歌。他后头跟着待在森林三天采集扁柏种子的素芳姨。古阿霞看傻了,等到帕吉鲁走得够近,看到他腋下夹的不过是个人工蜂箱,蜂鸣如歌声。蜂箱是龙眼木刳的,保温散热的效果好,以绳索从高30公尺的扁柏树顶垂近地面,防黑熊偷吃。这里产的蜂蜜是山庄熊牌苹果膏的秘密武器,帕吉鲁在一个月前采收后,将大部分的蜂箱移往低海拔山谷御寒。他手上拿的,是唯一留下给黑熊的,得给它们留个甜头,它们向来是森林的守护神。

“他们大部分的症状不一样,应该是心理作用,”素芳姨说,“吃点蜂蜜很有效果,能转移心情。”

素芳姨打开蜂箱盖,蜂群在里头爬动,振翅声可闻。还没吃到蜜,几个小孩都聚过来,看着蜂箱里营营爬行的蜜蜂,四周也飞了不少蜂。气温低了点,蜜蜂攻击力弱,没有叮人。

帕吉鲁把肋骨排列的蜂巢片折下一小片,金黄蜂液从指尖渗出。他把蜂蜜塞进小学生的嘴巴,也给古阿霞。蜂蜜非常甜,古阿霞感到一股黏腻的幸福滑进胃里,从那升起暖意,不安的灵魂稍微获得安顿了。几位小学生看着蜂蜜散发诱人滋味,用手指抠来吃,他们很少吃过如此美味的琼浆,这下心情都好了起来。浓蜜安慰惊魂甫定的孩子。

赵坤挤过来吃,仗着人高马大,抢好位置。帕吉鲁认为大人要是状况好,不用跟小孩子抢,不过他不会拒绝,而是抓了一只蜜蜂,轻轻挤腹部,用那根露出来的窜动蜂针往赵坤手臂叮去。

过了两秒,赵坤才痛得叫了起来,他拍不掉蜜蜂,用手指弹掉,却发现蜂针还留在皮肤,他干粗活的手指长满茧,做不了拔蜂针的针黹细活。古阿霞连忙用指甲拔出来,蜂针很有活力,仍不断蠕动。

“痛醒来,脑袋很清楚了。你们也试试看打一针。”赵坤非常有精神,往蜂箱找蜜蜂,找爬最快的小家伙,效果最好。

然后,小学生们叫起来,边跑边逃,见鬼了。

叫最大声的是赵坤,他又被叮了。

爬树是不简单的事,尤其爬上千年的大扁柏。

素芳姨是人工造林班,趁秋季采集种子。每年十一月是采收扁柏种子的季节,红桧则可以延到来年初采收。咒谶森林的桧木、台湾杉都是良好的母树,等到球果成熟且未裂开之际,爬上树,用长钩采集树冠各方向的球果,求得均质的种子育苗,种回砍光后的林场,摩里沙卡的许多树种来自咒谶森林,这是母树的森林。

爬高树是危险的。素芳姨向学生示范如何爬上40公尺高的扁柏,不过,这次她不是要去摘种子,是去找“朋友”。小学生要在森林待上一晚,内心的恐惧与黑夜一样浓,有个“朋友”能安慰他们。

“那个‘朋友’是谁?”小学生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