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第6/8页)

大家在雾花绽放的瞬间,精神来了,因为风势转强,直吹得打哆嗦。在棱线上,小墨汁从背包拿出来保暖的衣服,不小心竟给风抢走了,所有人看着那件红外套飞行了几公尺后,消失在滚滚大雾。这强风是暗示,七小时后,一个突然转向的台风将从花莲外海擦身而过。

古阿霞得注意陡坡的碎石,一不小心会让她成为滚地棒球,由丛生的台湾刺柏接着,或漏接后掉入百公尺的峭壁。两者她都不想要。小墨汁比想象中来得坚强,没有吭一声,或许她知道坚强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最大的帮助。卡罗楼断崖没有架设确保绳索,得手脚并用,绕过房子大的岩块,或与宣泄而下的碎石打仗。渐渐地,古阿霞专注地“爬”山,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险峰,她注意呼吸,只注意眼前2公尺的范围,暂时忘却了烦恼──菊港山庄的仇恨、存款簿数字、素芳姨的圣母峰募款永远没着落等。然后,她回头看那段险峰的来时路,总算了解素芳姨能够二十几年来爱上登山的心情了。

身为向导的素芳姨,在休息时听台风广播,眉头深锁。他们离上个天池山庄有一天的脚程,离下个避难的成功堡山屋也是,现在困在以死亡闻名的“黑色奇莱”。多年来有无数的登山客在这条海拔3000公尺的棱线丧命。最著名的是一九七二年,六位清华大学生攀登奇莱北峰,为了避台风,做出了错误决定,在暴风雨中赶路回合欢山松雪楼,造成五人在路途中一个个失温死亡。素芳姨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充满难过与不舍的,除了五个青春生命的逝去,也加深社会对登山冒险的不解,质疑年轻人没事不读书干吗登山,出事了,又浪费社会成本去救难。

素芳姨研究过那次山难的报告。六个年轻人轻忽了大自然,应该找个避难处,不是横越台风。台风袭台,通常由东北处登陆,永远庇佑这个岛的是中央山脉,她把所有的狂风威力减半;山友躲在山南坳处,避台风,比冒雨赶回山屋更安全。不过,这群年轻人撤退过程展现了情谊,他们不是要求同伴放下自己,先去求救,就是彼此扶持前行,直到死亡分开他们。这件事过后,“黑色奇莱”成了攀登奇莱山的死亡副标题。攀登过数次奇莱连峰的素芳姨,发现黑色奇莱一点也不黑,是台湾杉与冷杉苍绿的山脉,是明信片上风景照的翻版,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类而设立,人类却会因为疏忽它,而有所怨念。

古阿霞同意下降到南侧山坳避难,帕吉鲁与小墨汁也附议。到达时,他们找不到平坦空地扎营。台湾杉的树根爬在岩块,树下密生的箭竹打来。赵坤的帐篷破了,挡不了雨。不太会搭帐的猎人布鲁瓦,眼见它被风吹到树上还不慌张。这下子,素芳姨得做最坏的打算,大家脱光衣服挤一起,男女分开,裸体躲进防水塑胶套可以借彼此体温取暖,度过台风夜。

古阿霞面有难色,小墨汁马上反对,说:“会被臭男生看到。”

“谁想看你这块洗衣板。”赵坤反驳。

“就是你偷看我尿尿,还大笑,你说有没有啊!”小墨汁趁势进攻。

“那是不小心的。”赵坤解释,几天前在屯鹿池草坡,起了浓雾,小墨汁在远处小便,不料一阵风把雾都吹干净了,山头出现了她蹲在地上尿尿的背影,还蹲着横行找位置躲。赵坤见着,笑岔了,现在说出来也笑得像是被加入盐巴的汽水降乩了,让古阿霞与素芳姨脸色一沉。

“这附近有个美龄山庄,可以去住,不过有点路途,”素芳姨说,“这间山庄是七彩湖到南湖大山之间,唯一的五星级山庄。”

听到有豪华的山庄避风,大家套上雨衣出发。他们爬上棱线时,狂风吹,脸肉成了被擀开的面皮,鼻子倒了,眼皮张不开,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雨衣着魔般乱叫。小墨汁哭了,说想回家。古阿霞把背包交给帕吉鲁,决定背人走。她的背忽然轻了,误以为小墨汁被风吹走了,急着回头瞧,是布鲁瓦把人塞进了他的原住民背笼。背笼的纪录曾装下王武塔山最重的百斤山猪都没问题。

半小时后,风雨稍歇,在四百年的铁杉下,一个长椭圆的铁皮屋出现在众人的头灯前。落队的古阿霞靠在冷杉下快陷入失温,走不动,血都凉了,眼前有座铁皮屋都没多大吸引力。一路用“只剩下100公尺”蒙骗她鼓起勇气攻下假山头或到达营地的素芳姨,怎么样都动不了古阿霞。

“撒泡尿,让自己热起来。”素芳姨说。

古阿霞朦胧中,感到双腿热起来,自己也撒起来,流下的热尿使麻痹的肌肉有了知觉。这时候,她才惊觉第一泡的热尿是素芳姨跨坐在她腿上拉的,让腿苏醒了,古阿霞站了起来,走了百公尺,屁股被帕吉鲁托上了离地1公尺的旅馆大门。这旅馆是架高的日本建筑,高得不像话,也没有阶梯。

换上干净衣服,喝完一钢杯的热姜茶,古阿霞有了体力,拿出脸盆与汽化炉煮晚餐。汽化炉不是积碳,就是有点摔坏,煤油出汽量小。晚餐延后了,古阿霞有了闲暇观察旅馆:椭圆腹腔的空间、环状肋骨、对坐铝椅,还有弥漫油渍的铝皮墙,怎么说都是未来主题式的鲸鱼旅馆,从强化玻璃看去的窗景是海中宁静般狂摇的冷杉与箭竹,好安静呀!

“鬼终于跟了上来,走得很可怜。”小墨汁趴在窗口喊,她从棱线就喊有几只鬼跟来。

没有人相信。鬼都被台风吹回坟里,哪有空出来喝西北风。古阿霞从窗口看去,黑暗中,十个亮着独眼头灯的影子飘来,跌的跌,撞的撞,哪是鬼,只有人生父母养的孩子才会过得这么惨。大家赶快开门,把外头穿着墨绿色小飞侠雨衣的士兵一个个拉进山庄。

这些是特种兵训练,他们从三十几公里外的谷关营区搭乘在越战成名的 UH-1H 直升机,丢包到中央山脉各山头,给少量粮食,从事野战求生训练,自力更生,最后走回营区。他们的特训被台风打乱了,习惯在寒流也洗冷水澡的身体泡了两小时的高山风雨,再也无法咬牙撑下去了,牙齿格格打战。

为首的班长脱掉钢盔,用发紫的嘴唇说是来山上“散步”,看到素芳姨等人走前头,才跟上来避风雨。素芳姨说,这里很空,一起来住。这下,士兵们脱掉雨衣,换掉吸饱雨水的草绿服,坐在钢盔上,展开了雨天取火术:有人拿出丛林野战刀,切下胶制的鞋后跟当火种;有人拿出森永牛奶糖的防潮蜡纸助燃。太冷了,要他们生火,搞得比发明火还难,冷得抖动的手失控,着火的火柴,对不到该死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