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第6/10页)

工人酒后争执,时有所闻;赌博滋事,倒是首见。不过比起醉醺醺、脚步不稳、拳头老是挥空的华尔兹式的酒后打架,为钱财闹事,几乎拳拳到肉。原本看不出谁跟谁打,在扭成一锅大杂烩后,很快呈现油水分离的态势──两个大元山人,对上一群摩里沙卡人。胜负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两个远乡来的人,骂他们宜兰人就是贼,每次到罗东住宿都被坑钱,这两人是贼窝里混不下的潘泔⑥,逃来这里混。然后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两人衣裤,又叫又闹,把口袋里的赌资拿出来分掉。

始终站在门边的古阿霞吓到了,紧捏手中那颗日历包裹的硬糖。当众人脱去两人的衣裤,她撇头离开,走了几步,心头浮起一道阴霾──双方的阵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鲁会插手,得拉他离开现场。寻思间,回头看,怎么场子都照她的担忧上演了,只见帕吉鲁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闪又突,把伸到衣裤里掏钱的手都打响:来一双,响两声;来一打,响一串。

“你们这些人,不是偷,就是抢,现在欺负一个人,”古阿霞大声说,她知道得赶快化开死结,免得事态扩大,“好了,去洗澡了。”

男人们哪管,继续夺衣裤里的钱,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那是“杀刀王”帕吉鲁用手刀切他们的手腕。他们转而对帕吉鲁下手,又推又挤地打起来。

“你们再打呀!山地警察就来了。”古阿霞大喊。

山地警察是林场驻点的警察,在几个重要的点设立岗哨拦检,平时也机动性巡逻。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满了大小申诫,被调到山区,不图大志,只图赌博时多赢一把。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参赌,听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经来了啦!不要吵啦!”

“痟查某,闪啦!”

“走啦!”

没人听女人的话,难堪又粗暴地骂回去,还说观世音菩萨看到你这样都会掐死你。工人们还骂帕吉鲁是林场的人,却帮外人,这哑巴养老鼠咬布袋。古阿霞见苗头不对,去搬救兵。正在缝衣服的莫兹桑认为男人们打架能发泄情绪,一瓮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古阿霞靠那张嘴添油加醋,说要出人命了。这时工寮发出拆房子的声响。莫兹桑跳起来,拉古阿霞穿过两栋工寮,来到另一个赌场。这边的“苦力头”男人们有点岁数,赌得比较温和,缭绕的香烟让他们安静得像庙里的神像。

伐木林场的人力分配依班别,每班八到十人,配一个监工与领班,这个头子称为“苦力头”。他们的组别称呼,常以苦力头的绰号为主。有时会以地域分,原因是远地来的老领班会在这另起炉灶,把原乡的人马找来。苦力头都是拿令牌的,有影响力。莫兹桑知道,这时候找谁去救火比较快。可是,这群苦力头也赌到酣了,不太爱理女人,只顾着叼烟、眯眼与摸牌。

莫兹桑怎么催他们都无法起身,一气之下,把手上缝补的大衣盖在麻将桌上,又把针插过衣服,立在桌上,说:“麻雀就打到这,谁人也不准打开布,歇困一下,随我来去吧!”

“喔!”苦力头们发出这样的回答。

“来去!”

“喔!按呢⑦喔!”他们不动。

古阿霞不得不展现她的绝活了:“莫兹阿姨的意思是,她帮你们辛苦缝衣服啦!煮饭啦!有时候也搞不清楚针会掉进饭里,还是留在裤子里……”

“停……”莫兹桑大喊。

“蛤?”众人瞪眼。

“我。”

“按怎⑧?”

“我的功夫是,拿长针,挂长线,趁你们睡觉时,把所有掉出裤裆的卵葩缝在一起,然后狠狠拉线头……”

啪!有巨响突然在几个苦力头的脑海回荡,出现用菜刀侧大力拍爆几颗蒜头的画面,他们顿觉──屁眼往大肠倒缩,蛋疼起来,于是起身跟着莫兹桑走。那头的现场没有多出太浓的火药味,不过是打架与喧嚣,可是往人群内圈看过去还有点场面了。

这场面快吓死古阿霞了,比画的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人是帕吉鲁,他拿出衣袋的玉兔原子笔──他一直有将笔盖当掏耳棒的习惯,现在多了防御功能──握在手端,露出大半的笔杆当刀子。另一个人是赵坤,他的手上握着有尾环的扁钻。这扁钻是用来修理山猪、老鼠或挑出插入肌肤的木刺,偶尔用来修理人。赵坤不断用优势往前劈,发出冷笑。帕吉鲁没有退太多,背后都是工人的手在偷袭,他只能巧妙地闪掉来袭,然后用原子笔反击。帕吉鲁鲜有对手,即使对方拿刀也是,他有两次刺中赵坤的手,迫使对方吃痛,扁钻落地上。不过,落地的扁钻很快被围观的工人踢回赵坤脚下。

帕吉鲁知道,他得用强招,才能真正打平这场架。他把手伸出去,几乎快伸直了,这是杀刀的邀架招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靠这招打遍天下。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变强,天下没有瞬间变强的内力。而是用想象力与勇气说服自己,对手拿的扁钻,不过是个叭噗或冰棒。要这样做,他先得有胆量把自己手中的原子笔丢掉。

帕吉鲁丢掉原子笔时,现场响起小小的欢呼。古阿霞却没听到欢呼。因为一群苦力头进来时,其中一位看自己招来的大元山工人被人压跪地上,心有不满,也跟其他苦力头闹开来。新仇旧恨,沸沸扬扬,嘴巴吵,手也推挤,卡在人群中央的古阿霞觉得太阳穴发胀,她不是提水救火,是提油救火。她努力挤进人群,要赵坤放下刀,她觉得赵坤冲她来的,带着醋劲跟帕吉鲁比画,或许,她多点恳求可以阻止。

事实上,手握扁钻的赵坤有点心虚,他只想小小教训帕吉鲁,生怕利器坏了人命。可是,他越斗,火气也越大,被帕吉鲁撩拨得躁乱。这时候,他看到古阿霞进来劝架,心念被张扬了,大吼一声,要划伤帕吉鲁的虎口就收手了。他要在古阿霞眼前轻轻伤了这家伙。

帕吉鲁要想象那把扁钻是叭噗,或棒冰,简直做不到。他耍贱,把手往右虚晃而带走赵坤的眼神之际,把嘴里满满的口水吐出,又准又狠地呸中对手的两眼,趁机跺对方的脚,用手刀砍对方手腕,膝盖朝他胸口顶去。打架不用贱招怎么赢,打赢就对了。

赵坤被掀翻了,人往后倒,手中的扁钻没了,他这下恼怒不可遏抑,站起来往前扑,气得乱出拳脚。帕吉鲁也没怕,把他研发的一箩筐贱招都用在这个瘪蛋身上。最后两人扭打在地上,摔烂成不清楚是皮是籽的木瓜泥。

啊──一道高拔的尖叫爆发,音量往四周喷卷。

那些打架、争执与喧闹的人,不得不停下动作看古阿霞在尖叫。他们事后有人说那张大嘴巴把空气吸过去,把所有人的灵魂都往里吸。尖拔之音后,古阿霞游刃有余地把声音降低,稍事停顿,喉咙一挑,唱起邓丽君的《水调歌头》。她知道,她的尖叫把大家吓坏了,得这样才能把工寮的争执转移,再用歌声把气氛切回去。唱罢,大家耳朵有什么在闪亮,灵魂微醺了。现场只剩收音机在播放吴乐天讲到了盗侠廖添丁用长腰带抛上梁柱,荡过日警的追捕,徒留黑夜的一缕光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