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港山庄的秘密(第6/8页)

当时的伊藤典裕喝完酒,仍遏抑不了兴奋,就着煤灯,在笔记本写下当日发生一切,记录鱼体的特征与长度。隔日回到山庄,鱼体腐烂速度很快,伊藤典裕打算用俗称“福马林”的甲醛溶液将鱼体制成标本。不知怎么的,他最后没这样做,若有所思地在山庄待上两天,匆促离开。他随即被征召前往日本在南洋的属地担任职务官,先在菲律宾的马尼拉,紧接调往北婆罗洲的沙劳越热带丛林。

“战争吃紧,通讯完全中断了,我寄给伊藤典裕的信没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这么多年后说出来,没了愤怒或埋怨的口气,“后来我写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结子回信了。美结子说,她也积极在找,向掌管的陆军省军务局与人事局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劳越热带丛林,下落不明。”

“没有结果?”古阿霞问。

“是没有真相,没有尸体,人也始终没有回来。也许他一直躲在热带丛林研究,忘了回来。”

“你会恨伊藤先生吗?”古阿霞知道这样问需要勇气,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与年少的刘素芳的短暂恋情,留下了帕吉鲁。一个未婚的少女要带大孩子更需要勇气。

“只能说,没有释怀这回事,时间会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里的一匙盐巴不会因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对伊藤来说,他的不回来也是痛苦的决定,不论是死亡选择他,或是他选择了丛林。”

古阿霞想追问下去,但追问不会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轰动国际的家伙李光辉,一个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战争结束了仍不愿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亚最北端的摩罗泰岛(Morotai)丛林,凭着原住民的求生技巧与野宿技术,在岛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军队逮送回台湾。古阿霞还记得,有十个小学刚毕业的男孩崇拜李光辉,前往台东乡下向李光辉拜师,花半个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钓鱼、露宿。荣归故乡的李光辉成为观光遗产,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亚丛林的茅屋,却穿西装,安静沉默,任观光客穿梭到访。他一天抽十包烟,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虫,把野蛮世界无法获得的文明安慰剂一次补回来。小学生很失望,李光辉无法像小说《人猿泰山》中能在树林吊藤蔓、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个讲日语的观光客拿出摄影机,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辉夫②,米国军来了,自杀攻击。”李光辉跳起来逃掉,惹得观光客们边按快门边大笑。十个孩子揍了起头的观光客,也跑掉了,他们一路哭回花莲,突然一夕之间长大了。

没有答案,会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状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辉要是继续待在丛林,会是生猛的鲁宾孙,活在现实世界则沦为观光客的丑角。始终没有回来的伊藤典裕也是,时间喊卡都这么久了,活在或死在那个遥远丛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来,暂时的喜悦之后,该如何面对已经低温的亲情?古阿霞不想在此问题打转,她转而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伊藤典裕放弃两只湖鱼与儒艮残骸,离开山庄,然而这也无解。在与素芳姨一来一往的闲聊后,她把问题拉回七彩湖的鱼类。

“没有鱼。我来过几次,自己划船,都没有看过鱼。不过有个说法……”帕吉鲁说。

“说法?”古阿霞追问。

“白云掉下来,变成花鱼了。”

“花鱼?”

素芳姨解释:“这是美丽的山野传说而已,涌动的雾气跃过山岭,穿过盛开的高山杜鹃,碰触湖水的刹那,雾气变成花鱼。也有另一种说法,烈日下,湖水受热蒸发,噗噗噗变成一朵朵鱼样的小云,在空中游走了。这种高山湖泊的传说到处都有,北从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为有鱼,细看不过山风吹的涟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时候,需要靠传说填满空虚。”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给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教会围墙外的人,都说教友靠一本天花乱坠的故事书──《圣经》,吸引同类。与其跳出去跟人争辩,不如跳进《圣经》里更信。而且,借着《圣经》当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这套口头禅了,“云变成鱼,这有可能是真的。”

“这也许是真的,云可能变成鱼,”素芳姨说,“我想说的是,人最有可能改变自然,举例来说,台北新店溪曾出产香鱼,一年数万公斤,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台湾一年能出口三十万张的梅花鹿皮。但是,新店溪污染严重,这种洄游的鱼类到海口产卵的时候,全部死在鬼门关。后来,从日本和歌山取得陆封型的香鱼种苗野放,新店溪才有了新香鱼,但不是原生种的香鱼了。”

“所以七彩湖的鱼,是野放的?”

“我在湖边捡过死掉的金鱼,还有死鲤鱼。”帕吉鲁说,“就是没有看过伊藤典裕笔记簿里的鱼。”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伊藤是你爸爸耶,怎么可以直接喊名讳?”可是从帕吉鲁是遗腹子这层次来说,她随即能理解,伊藤典裕不过是个名字,哪有半点记忆了。

“鲤鱼应该是西边的人放生的,”帕吉鲁随即解释,“西边的人”是指木业巨子孙海领军的林场工人,他们以水里为据点,沿着八十多公里长的孙海林道向中央山脉的丹大林场挺进,与东边的林田山会师在七彩湖。

“卡社溪,位在丹大林场深处的溪流,两岸都是野枫的美丽溪流。”素芳姨说,“我查过资料,在日本时代就有人野放日本红鳟,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尝试红鳟是否能在台湾溪流生存;第二是为了太平洋战争时,提供台湾本土山地作战时的粮食,这像日本人野放外来种的非洲大蜗牛当作移动的生鲜罐头,现在成了移动的垃圾。所以可能是,日本人尝试野放红鳟到七彩湖,刚好被伊藤典裕抓到。”

“所以七彩湖的鱼类是红鳟。”这是古阿霞的答案。

“不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我去卡社溪抓过红鳟,特点跟伊藤典裕留下的笔记内容不一样,无论是鱼体斑点或下颚都不一样,我以为是成鱼或幼鱼间的比较出了问题,但我有个结论,湖里的鱼是很特别的。”

“我越听越不懂了。”

“所以我才说,有可能是云带来的。”

“这更难解释了,除非说这是上帝的意旨。”

“与其说是云带来的,不如说是大自然的现象。野雁,这高山湖竟然有迷途野雁,不可思议。”素芳姨说,“这个推理是这样的,一个新挖的池塘,不久来了青蛙,长满了水生植物,甚至有了鱼。青蛙是自己跳来的,植物种子是借由风飘来的,鱼呢?鱼类从封闭的水域横过陆地到另一个水域繁殖,鸟类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鲫鱼卵可以黏在野鸟的脚上,被带到另一个遥远的水域。我们来的第一天不是看到野雁吗!如果高山湖里有鱼,可能是候鸟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