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6/10页)

十点多,备勤警察来问谁想上大号,帕吉鲁才站起来,警员便走了。接下来的整夜,他孤寂地跟自己的肛门拉锯战,忍着强大便意,抓住警察来的机会。他总算忍到早晨五点的如厕时段,从拘留室猛冲到厕所,还关上门。愤怒的警察用脚踹开门,要他把上铐的双手放头上,防止脱逃前抓大便当武器,涂瞎警察的眼睛。帕吉鲁想到把腿张开,撇条给人看,宁可让大便缩回去。

警员冷冷地说:“再等的话,下次时间是午餐后。”

他不想找茶杯或烟灰缸当作马桶了。帕吉鲁需要想象,但不要往屈辱那头去想。黑熊,就当一只黑熊在等待他,想吃他拉完的粪便──帕吉鲁想着,努力挤肛门,扭曲的脸红得逼近燃点的肉体火柴棒。啪啦一声,喷了出来,他完成了解脱,每滴汗水都没白流,有种为台湾黑熊做功德的喜悦。

“厕所扫干净,其他的也顺便扫。”黑熊说。

帕吉鲁低头看,蹲式马桶喷脏了,夸张到看不出它的位置了。

上手铐的帕吉鲁屈辱地做完,脏水湿透了裤管,回到拘留室被嫌是从马桶爬出来的逃犯。他坐角落,看窗外,早晨六点,天色渐亮了,城市醒在薄光下。这时候,传来一阵宪兵的军靴金属垫板叩击水泥地的特有声音,像是牛头马面拖着铁链来索命。值勤警察带来三位宪兵,一位便服,两位制服。当便服宪兵隔着铁牢给逃兵上了脚镣手铐时,制服宪兵后退警戒,手放在腰际佩枪。整夜在值班柜台旁缩着打盹的老父,忍不住上前抱住儿子,脸都哭歪了,然后尽可能跟在儿子后面,直到在两条街外失去宪兵车的红尾灯。

稍后,男嫖客也被释放,直说要吃猪脚面线当早餐去霉运。胖妓女说,这么早没卖这味,关晚点再走就有了。男嫖客走了好久,有个附近熟识的小摊靠关系由值班警察带进来送早餐,说有个男人点名给哑巴的。那是碗撒上香菜的虱目鱼咸粥,配一根油条,标准的台南活力早餐,摆在帕吉鲁的监牢外,冒着氤氲热气与香味。帕吉鲁有种恍惚,吃了这餐就要被送上刑场断头般,靠着墙,看窗外的小小蓝天,那么一小块微不足道的世界拼图,足以在内心发光发亮。

“这分明是痟猪哥来气死恁祖嬷的,我不认输,我就是爱吃。”

“喔!”出神发呆的帕吉鲁,淡淡应声。他看见一只粗白肉颤的手从隔壁监牢努力伸长,要夺走眼前的虱目鱼粥。

“我腹肚饿得要翻过来了,你不吃,我这有两张嘴要顾。”

他毫不犹豫,把咸粥推过去。

胖妓女拿了就吃,稀里苏噜,不照章法地喝起粥来,把剩下的半碗推给帕吉鲁,说她没病,吃了嘴巴不会长菜花。然后,她接下来的时间忙着掏奶喂怀中大哭的婴儿。

他没有响应,继续看窗外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成了都市人,习惯窗景,习惯水泥地,习惯市街声嚣,习惯像詹姆斯·狄恩发型的美制 DT 蒸汽机关车奔驰都市的大烟大鸣,能分辨三菱扶桑(Fuso)与五十铃巴士的引擎声。这一切,像他能踩出5公分落叶下的小硬件是鬼栎、大叶石栎或柳叶柯的橡果实,嗅出百公尺外黑熊用利爪划开树皮的味道,现在能嗅出油炸虱目鱼肠或猪皮的差异。可是,一种能力被强化,相对减弱另一种能力。

他思念起他的森林、山脉与古阿霞了,非常想念。

接近中午,办公室恢复了喧闹,传来警察开枪柜取枪出勤的警铃声,一个小偷侦讯时,被两个侦查员痛打在地上才招供同伙,拘留室陆续关进了些人。帕吉鲁坐地上,头埋进胯间,思念古阿霞。所有思念都带着淡淡的魔力,他忽然听到古阿霞的声音了,那是真的,绝对没错,他火速站起来,泪流下来,不懂泪为什么容易流。

不久几个人走进侦查队门口,古阿霞在其中,脸露惊喜地走来。那一刻,帕吉鲁种种的无奈、不解与委屈,在重逢刹那间,靠泪水带走了,誉满花莲与台南的杀刀王都哭糊了脸。

帕吉鲁离开拘留室的那刻,先去确认黄狗。黄狗被关在停车场一辆扭曲报废的事故车内,隔着玻璃,对他猛抓。帕吉鲁懂得那种酷虐的感受,确定它没事就好了。

他接着来到副分局长的办公室,除了古阿霞在,还有小瓦与两位警察。

年长的两线四星警官啜了玻璃杯盖茶,以缓慢声音解释:“你太招摇了,‘警总’盯上了,我们得先下手。”警总是台湾戒严时期的八大情治机关之首,恶名昭彰,包山包海的绵密情报网深入各角落。老警官又说:“这是对的,你什么话都不说,只会画图,你从警总出来可能被整得无病痛三年,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你在茶杯里偷尿尿。”

“你偷尿在人家茶杯?”古阿霞有点取笑。

“闭路监视器看得出来。”老警官说。

“我可以看一次吗?”

帕吉鲁低头,一抹愧歉的眼神流泻了心情。他看她穿的黑雨鞋,想象它着了红色的模样,想象它踏过雨洼的声音与涟漪。他也觉得她真聒噪,一刻不得闲地说,还专说他。

“我找了两个伐木工勘验你的大箱子,他们很确定那是完整的老家私,连他们都吓一跳。”

“所以你安全了。”古阿霞补充说。

老警官再喝口茶,“我很早就盯上你,在你们来台南的第一晚就住在我家隔壁空地,占据了我孙子的地盘,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他靠在竹椅背上,抱怨地说:“我孙子昨天失踪了一夜,没回家,我们动用所有在线警察在各勤区找,他妈的屄,都是你害的。”

帕吉鲁看得出来,身为副局长的老警察,权柄甚重,脾气更重。

保持沉默的年轻警察,这时才说:“原谅我爸爸说话有点气。为了找人,我们紧张一夜,还动用八号分机广播。”

古阿霞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说:“我是罪魁祸首,为了找你,把小瓦也拖下水去找,害他没回家。”

一旁缄默的帕吉鲁,心里啪一声,终于搞清楚状况了。古阿霞为了找被拘留警局的他,整夜与小瓦逗留在外,那便是 SCA 接收机整晚播放的寻人启事。小瓦的父亲与爷爷吓坏了,动用警网找人。这一切的循环原点,不过是刑事组先羁押了他。要不是这样,一切都不会如此巧妙地叩击。

“不过,我得要谢谢你,我很少跟人说谢谢。因为你们,我儿子愿意出家门,他以前连学校都不敢去,不是待在家,就是在秘密基地玩,我跟我爸爸很高兴。”年轻警员说。

“我哪时说过高兴?”老警察说。

小瓦闷着头说:“原来,爷爷一直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