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5/27页)

他的力气大。在这一湾湾里,不管是扳手劲,摔跤子,没有一个青年赛得过他。有一回两个青年打起架来,大家劝解不开,他上去把两个青年拦腰抱住,举了起来,像一把铁钳子把他们紧紧钳住,叫他们气都喘不出来了。他要他们两个都告饶,再也不打架了,否则把他们的肋巴骨挤断,还要摔到地上摔成八瓣儿。那两个青年只好告饶了。就是赌吃东西,这一湾湾里也没有人赶得过他。有一回人家赌他二斤挂面、一斤肉,他一气吃下去,还喝了一大碗凉水解渴。

但是铁柱的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们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铁柱是带着这一湾青年们玩耍的头儿。在这山区的乡下,闭塞得很,不要说看戏看电影,就是那牵着一个瘦猴儿来耍猴戏的,或者一个老头儿带两个女徒弟来游乡卖唱的,也是许多年轮不到一次。说到文化,只有孙大老爷和他家那个流清鼻龙的小少爷才有资格享受。还有管事的二爷,沾了一点文化气气,也只能记个账,写个借约或卖田的契约什么的。这一村的文化权威要数村头那位私塾老师了,那是一位穿得古色古香,装模作样地大声咳着嗽,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几分价值的老古董。但从他那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铁柱这般青年看了他都会恶心,哪有心肠向他去学习文化?但是这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却成了一般做活路的青年们的文化老师。这就是孙大老爷家的老长工领班王万山。铁柱就是向他学的农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万山还是铁柱的文化老师。王万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过一点文化的,谁也说不清楚。铁柱一到孙家这个财主家来干活儿,最使他惊奇的就是在长工屋里这位长工领班的床边竹席下发现了几本小书。而且大家特别高兴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趁用热水洗脚的工夫,听王万山在摇曳如豆的桐油灯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从镇上买来的小唱本。他念了一段,又细声唱几句,叫大家听得入了迷;虽说大家已经累得不行,而且管事孙二爷也老吆喝着:“为啥子还不吹灯?”大家还是要听到一个段落,才肯吹灯上床。最入迷的就是铁柱。他拿着那些小本本,翻来翻去,他知道那里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却念不出来,非常抱歉,也非常羡慕他的老师。于是他下决心向王万山师傅学认字。他真是专心得很,就是在田里做活路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把唱本上的字都认得了,他也可以去镇上买新的唱本来念给大家听了。这对他来说,简直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随便到哪里,就留心收集一些小书来读,连陈年的旧报和皇历也不放过。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写些顺口溜儿,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这真像长了新的翅膀,他来了一个飞跃。逢年过节,无论青年们组织锣鼓班子,或者是玩车灯彩船,都非得请铁柱出来提调大家不可。大家都喜欢听铁柱唱他新编的唱词。至于舞狮子,玩龙灯,也是非他出来承头不行的。而且他是一个身体十分矫健的人,在狮子面前打滚蹦跳玩彩球的人,非他担任不行。玩龙灯要讲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龙头不行。只要他当龙头舞起来,那一条龙在空中左右游动,或者在地上打滚,把人眼都看得缭乱了。在乡下玩龙灯,是兴放竹筒花的。竹筒花就是用一截有节疤的斑竹筒灌进火药和铁屑,筑得实实在在的,用黄泥封起来,在竹节的那一头开一个小孔,装上火药引线,把竹筒花拿在手里,点着引线,便从小孔喷出火花,射得老高,像一棵开银花的火树。乡下的习惯,逢年过节玩龙灯,就要对着打着赤膊玩龙灯的小伙子身上喷射竹筒花,一根火红的火柱对着青年的背上射去,滚烫的火星满身乱翻滚,谁受得住,谁便是英雄。南云村里玩龙灯,要讲背得起竹筒花的头数铁柱。背竹筒花最多的是玩龙尾的,因此大家就要他玩尾儿。你看那竹筒对着他那光着的背心放出一股股火红的铁花,丝丝吼着,真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他沉着地在石地坝里举着龙尾巴转着,接受火的洗礼和许多青年大声得喝彩,以至那些女娃儿们也在半明半暗中恣意地笑着,暗地为他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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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南云村因为天干,要玩水龙了。玩头儿的离开铁柱,还能有谁呢?这样想着的不仅是和铁柱相熟的一般青年,还有一个在铁柱的心里已经占了位置的青年女娃儿。这个人就是孙大老爷家的孙小芬小姐。

孙小芬在名义上是孙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小姐,可是实际上却是孙大老爷家的一个丫头。怎么说是小姐又是丫头呢?这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孙小芬的妈妈本来是孙大老爷家一个佃客孙家林的女儿。有一年,孙大老爷到孙家林这个佃客家去收租谷,忽然一眼看上了孙家的大女儿,立马要讨她回孙公馆去做不知是第几房的姨太太。你会说,这咋个要得?孙大老爷姓孙,孙家林的大女儿也姓孙,讨她做大老爷的姨太太,岂不是乱伦吗?这成什么体统?咳,你是第一回听到孙家出的稀奇事吧?孙家不成体统的事何止这一件两件?当然,你说得有理。但是在这一方,啥子叫有理,啥子叫没理,要孙大老爷说了才能算数的。这一回孙大老爷断道理来了:孙家林的这女子虽说姓孙,可是同姓不同宗,没关系。是呀,孙大老爷的家系里怎么有这么一个穷佃户呢?也许过去根本不姓孙,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先人跟着姓了孙的。穷佃户孙家林虽然百口分辩,他的祖祖辈辈都姓孙,而且孙家林的高祖的祖神牌还挤在孙家大祠堂的神龛角落里。但是谁理会这个?正如孙大老爷家的狗腿子孙二鳖说的老实话:“哪个叫你生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儿,又不把她关好呢?一块儿好肉给馋猫看到了,还跑得脱吗?”孙家林还想出一个正当理由来抵挡,说孙大老爷都是四十开外快五十岁年纪的人了,这女娃儿还不满二十岁呀,年岁相差太远了。这个理由不禁惹得孙大老爷哈哈大笑起来。孙二鳖也连忙跟着哈哈大笑,并且加以注解:“这个,孙家林,你放心,孙大老爷经常吃着洋药补酒,够你女儿受的,包她明年就生个胖娃娃。”

好说歹说,孙家林连叩头也没有受到一个,就当起孙大老爷的岳爷来了。一乘小轿把哭哭啼啼的孙家闺女抬进孙公馆里去了,并且给她取个好学名,叫孙桂芬。就这么,孙桂芬糊里糊涂地就当了孙大老爷的姨太太。但是到底是第几房姨太太,没有说,也许她根本还上不了房。因为孙家的一家人谁也没有把她当作姨太太看待,实实在在是厨房里请来的一个不要工钱的打杂大嫂,烧火煮饭,喂狗关鸡,打扫房子,洗衣缝被,忙得不可开交。只是有时候孙大老爷高兴了,叫去上房陪着烧鸦片烟,也偶尔陪他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