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7页)

人们被迫分站两边。男人站在一边,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站在一边。

杨翻译官向人们吼道:

“都听着!皇军有命令,每人挑自己的亲人。”他指着孔江子说:“他是本村人,谁说错了,马上枪毙!还有,老婆认汉子,要亲个嘴才行……”鬼子们开心地狂笑了。

人们都愤怒地盯着敌人。

挑人开始了。

有个新媳妇,在这么多人眼前叫她和男人亲嘴,真比打死她还难。她慌乱地走到丈夫面前,怔住了。她丈夫急了,抢上去要亲她。她却又慌又臊地扭过脸。敌人立刻把男的抓起来。她哭叫着扑上去,可已经晚了!

妇女们看到这悲惨的下场,什么也顾不得了,亲个嘴拉着丈夫就往家走……

正在这时,又押来一群人,姜永泉也在里面。同难的人们把他掩在中间,恐怕有人出卖他。

母亲的眼睛紧看着被捕的人们,想找出是否有落难的干部。她一发现一位区中队员,就要上去认……但迈出两步,她停住了,心里突然袭来一阵紧张。她记得,那鬼子大队长和杨胖子翻译官当面打过她,虽说几年没见,可是说不定他们还会认出她,那不是自己上前送死吗?!不,怎么也要救出那队员,就是自己死了也要冒这个险!母亲一咬牙,夹在几个人中间,向那队员走去。

“你要认什么人?”一个伪军喝问。

“我的儿子。”母亲镇静地回答。

“儿子?哪一个?”

“就是他。”她指着那队员。

“干什么的?”

“种地的。”

孔江子听到后走过来,对伪军说:

“我认识,这老婆子有个儿子。快领回去吧!”

母亲松口气,上去拉那队员就走……可是又惊住了!她看到王连长也在里面,恨不得马上再把他拉走,可是这怎么行呢?!母亲心里忽地一亮,扭回头向女儿使个眼色,才领着队员走了。

娟子看到母亲的目光,心里一怔,立刻看到了王连长。她抱着刚出生还没见到父亲的孩子,看了孔江子一眼,就走上去。

她走到王东海跟前,停住了。王东海是在半路上和逃难的群众一块被敌人抓去的,他想逃出去,却老找不到机会。他这时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娟子。

一个伪军抢上来,照娟子的腰间捣一枪把子,喝道:

“他是你什么人?”

“孩子他爹。”娟子从容地答道;一手扯着王东海的衣袖,哭声叫道:

“你快点呀!谁知道你叫人抓去啦?快抱着孩子……”

王东海的身子微微一震,忙接过孩子。娟子就势在他的唇角上大胆地吻了一下,拉着他就往家走。

敌人哄笑了。……

人越来越少。人们的心越收越紧了!

鬼子们像等着吃人的饿狼,张着大口,獠着黄牙,凶恶地瞪着剩下的每一个人。

庞文已坐不住,站起身,瞪着右眼,抓起指挥刀的把柄。

花子发现了人群中的老起,忙惊叫着走过去。怀里孩子的两只小手,也张开了。

老起一见妻子走来,满怀激动地迎着她。

一步两步……夫妻只离三步远了,花子突然愣住!一瞬息她那饱满红晕的脸庞上,失去立刻把丈夫抓到手的喜色;她那闪着激动泪花的眼睛,离开了丈夫的面孔,惊诧地盯着人群里边。她垂下眼皮,又抬眼瞥一下老起,似乎是看错了什么,微微地摇摇头。

老起十分惊异,随着妻子的眼光看去,哦!他看到了她看见的是什么。从她那双曾告诉过他痛苦、忧愁、爱情、幸福的黑圆眼睛里,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老起心里一阵滚动,用力看妻子一眼,立刻低下头,像不认识她是谁!

敌人踢花子一脚,喝骂道:

“妈的屄,哪一个是自己的都不认得啦!”

花子,聪明的花子!她知道孔江子不认识她的丈夫,恐怕连她也忘了。即使没忘,她也要以父亲给她招的养老女婿为理由,来认走那个站在她丈夫身边的别人的丈夫。花子一抬头,勇敢地朝姜永泉走去!虽是几步路,她觉得像座山,两脚沉重,呼吸急促;她觉得走得很快,一步步离自己的丈夫远了,她又觉得走得很慢,离自己的丈夫还是那么近。她感到像有根线拴着她,向后用力坠她;又像有一种动力向前推她,猛力地推她,把向后拉她的线挣断了……

花子终于走到姜永泉跟前,声音颤抖着,但很坚定地说:

“孩子他爹,你、你快跟我走啊!”

姜永泉刚被押上来时,不知道敌人玩的什么花招,后来就明白了。他看到母亲把区中队员带走,心里真为她的行动所感动。后来看到娟子认走了王连长,他心里有一霎紧张,可是马上镇定下来。他感到她那样做真对,并为妻子没见到自己而满意。因为这样可以不使她有任何内心的痛苦,减少她拯救同志时不必要的感情冲突。他了解身为共产党员的妻子,就是见到他也会那样去救别的同志的。姜永泉对娟子和母亲的行为感到满意而愉快,他下定牺牲的决心,随时去寻找死得更值得的机会……

花子的走来,使姜永泉很焦急不安。他看着老起,给花子使眼色,恨不得叫出来——“花子,你快领他去啊……”

花子是那样坚定,一点不理睬姜永泉的示意,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又叫道:

“你怎么啦?还不回去?爹气死啦!”

姜永泉全身收紧。那激动的心情,真有些恨她的举动了,虽说他感动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老起见姜永泉犹豫不决,敌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焦灼得身上像着了火。他一咬牙,冲着敌人喊道:

“你们他妈的不用抓人,我就是八路军!八路在哪里我都知道。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杂种……”

庞文摸着胡髭狞笑。一群鬼子蜂拥而上,把老起按倒在地上,捆绑起来。

姜永泉瞅着庞文的指挥刀,正要冲上去,可是花子早紧紧将他拉住,嘴唇贴在他脸上,身子几乎失去力量,靠在他怀里。

姜永泉只好接受她那不是妻子的,可比妻子伟大高尚的亲吻!一个老革命战士老共产党员,深切地感到,是人民,是母亲,在保护着他!

花子看也不敢看丈夫一眼,脸色煞白,浑身失去力量,紧抱着姜永泉的胳膊,跌跌撞撞往家走。

回到家里,花子就昏倒在地上!

西斜的红日,在云隙中移动,它似乎不忍心瞩望这被敌人丢下的血体,又不愿即刻离去,时而出现时而掩进白灰色的积云块里。它那冬天特有的火红柔和的光泽,从云隙中射出来,倾泻在烈士的遗体上,斑斑滴滴的鲜血,放出灿烂的光辉!

敌人撂下老起等人的尸体,不敢在这环山的村中过夜,匆忙地向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