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7页)

杏莉深深感到,这幢高大华丽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狭的茅草屋来,是多么空虚和阴冷!那茅草屋里是多么温暖幸福,她是多么想跑去永远不再回来啊!

杏莉想着刚才梦里的景况,又幸福又羞涩地笑了。她简直忘记是在睡觉,而真的同德强像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之后,双双落在鲜花盛开的青枝上,享受着浓郁醉心的芬芳!……

又一声鸡啼喔喔地传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来吧,别像他参军那天早上一样,他来了我还没起来呢。那时小,现在……”她脸一红。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还要赶今天的课程。到妈屋里去拿几件衣服……”

杏莉刚出屋门口,忽见一个人影闪进通后院的夹道里。她有些惊异,莫非有贼?!她轻脚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人很稳重地直向深宅里面走,并不像是生人进来的样子。她刚想问是谁,可是从那颗在灰暗的光线下发着亮光的秃头,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态上,她认出是她父亲。她又要叫出来,可一想他起来这么早,到那很少有人去过的闲房子处干什么呢?她尾随在王柬芝的后面,向里走去。

可是,赶她走进最后面一个院子里,一转眼,王柬芝没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声,可忽然听到轻微的门响,是从东北角发出来的。她第三次压下了要叫出口的声音,向门响的方向走去。赶到近前,她断定她父亲是进了紧靠着那个长方形的花园的屋子里。

杏莉骤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骇然地轻轻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细耳静听着。里面明明是在划火柴点灯,可没有亮透出来。杏莉睁大眼睛紧贴到窗户上,才迷迷糊糊看清原来窗户是从里面用黑东西遮着的。接着里面响起阵阵的滴滴答答声,又出现了唧唧咕咕的尖叫音。杏莉听着听着,浑身一阵抖嗦,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像一只飞鸟一样在疯狂地扑腾着。她明白了:屋里面有一部无线电台!因为在中学里上物理时为讲无线电这一课,老师特地请胶东区党委的电台上的报务员来讲过无线电,并做了点示范。那滴滴答答声,就是那个报务员用拍发电报的电键拍出的声音,而唧唧咕咕的响声则是收讯机的讯号声……

“特务?!汉奸?!他……”杏莉的心里狂乱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她一迈步,想冲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可是立刻停住了:“不行!他要真的是坏蛋,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呢?!”她想着,蹑手蹑脚离开窗户,向外走去。一出了后院,她就放快脚步跑起来。

杏莉刚要叫母亲开门,可是一听里面有哭声,心里又是一惊。她急叫道:

“妈,妈!开门,快开门呀!”

白天那可怖的情景,还在杏莉母亲脑子里萦回,仿佛那黑色的手枪还放在她眼前,那雪亮的匕首还按在她脖颈上……她当时被吓昏了过去,一点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在哭,眼泪像两股泉水,把枕头都浸湿了。今白天她一听那淑花讲王长锁将被杀害,心就碎了!娟子来时,她真要开口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王柬芝在身边,她怕说出来使娟子也要受害。而当听娟子说到王长锁遇害被救下来,她又感激娟子,差点把真情说出口,可是王柬芝又进来了……她除了绞断心肠的痛苦外,还有什么办法啊?!

杏莉母亲恰似生长在背阴处的草。这种草是那样的柔细脆嫩,好似未出土的韭菜芽,看上去挺喜人,可是最缺乏抵抗力,最易损坏和夭折。就为此,那些毒虫最爱咀咬它,牲畜也最爱吃它、践踏它。如果把这种柔弱的草种植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得到充足的水分和养料,也会壮实地成长起来。然而,栽培它是多么不容易啊!

杏莉母亲正恸哭着,忽听有人叫门,辨出是女儿的声音,就赶快煞住哭声,说:

“莉子,你有事吗?”

“妈,快开门!开开门再说!”

“哦,天亮还得会,回去睡吧,亮天再来。”她这是为不使女儿看到母亲的眼泪才说的;又一想,就急忙擦擦泪水,下炕去开门。

晨光刚刚小心地爬上窗户,屋里的一切东西都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片黑影。

杏莉虽站在母亲跟前,可是看不清母亲那被浑浊的泪水沐浴过的脸面,不过凭刚才听到的哭声,她能判断出母亲的嘴唇在搐动。她进来就问。

“妈,你哭什么?”

“噢,噢!我,没什么,没什么。”母亲拼命压抑冲上来的哭声,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带着明显的悲泣,愈来愈颤抖了,“啊!莉子!你要找什么……”

“妈!”杏莉顾不及再问母亲为什么哭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说,我爹是什么人?”

“啊?!”杏莉母亲惊诧地紧盯着女儿的脸。她虽看不清孩子的表情,可是她感觉到了女儿是被愤恨占据着。她在吃惊之后,马上感到一阵恐怖。她用力镇定着说:

“他是什么人?你、你爹、爹呀。你怎么问起这、这话来?”

“妈!你知道不?他偷偷摸摸地安电台在家里干什么?只有汉奸特务才干这种勾当!妈,你快说,知道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事?!”杏莉越说气恨的情绪越浓,用力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吃惊地觉得女儿的手是那样地在抖颤,是那样的冰凉。

杏莉母亲全身一阵猛抽,身子无力地坐到炕沿上。很明显,她虽不知什么是电台,可是孩子已抓住这是汉奸的证据了,她没法再掩盖下去。可是一想到可怕的后果,她又不得不用力掩饰。她费力地说:

“莉子,快、快别瞎说。哪、哪会有这事……”

杏莉猛地把拉着母亲的手抽回来,毅然地说:

“妈!我爹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这我已拿准了!我来问你,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个人,你既不知道,那就算了!”杏莉说完,转回身就向外走。

杏莉母亲这一刻停止了呼吸,她似乎这才弄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拉着女儿的胳膊:

“孩子!你上哪去啊?!”

“找干部去。”

“找干部?不,不,你不能去!”

“怎么?”杏莉有些吃惊。

她母亲的声音平静起来:

“怎么,你这不是害了你爹啦!”

“爹,我不要这当汉奸的爹!”杏莉痛苦地皱紧眉头,充满仇恨地说。现在的杏莉不是几年前听说她大爷王唯一要被处死还可怜他的杏莉;她从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发育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姑娘,她经受过几年的革命教育,战斗的锻炼,她的好朋友——未婚夫德强对她的感染,杏莉的心灵也是坚强而美丽的了。故此,她一发现王柬芝的行为,先想到的不是当事人是她的父亲,而是对敌人的痛恨完全激怒了她,控制了她。可是话一出口,望着站在眼前的母亲那细瘦的影子,全身禁不住袭来一阵寒栗。仿佛直到这时听到她最爱的母亲提到这一层,她才想到这事情将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开始同情起母亲来。她又去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