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页)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一面心里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腿,一阵像针扎似的剧痛,使她眉头紧皱,几乎叫出声来,忙又坐到地上。

母亲的牙齿紧咬着,前额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头一看,呀!右腿那膝盖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红了,沙子搓破衣服钻进肉里,那血还正往外淌哩!母亲吃了一惊。

大好河山真美丽

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

军民团结一家人

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

…………

母亲听到一个女孩子的越来越近的歌声,想是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摔坏的腿压在另一只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从容的样子。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却更加明显了!

花子和她父亲扛着锹镢走上来。母亲瞅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嘴里哼着歌儿的兴奋神气,心里很惬意,暂时忘记了疼痛。

花子这姑娘真变了样,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消失了,活泼了许多,并当上村里的副妇救会长。四大爷也变了,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来他只柱子一个儿子,上次参军时没让柱子去,四大爷很不满意,没多久柱子又参加了区中队,这青年说什么也要为妻子报仇!四大爷也早不生母亲和娟子娘俩的气了,倒满口夸奖不休……

母亲心想,永泉说“战争能改变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四大爷父女一见母亲的样子,忙奔过来。花子放下铁锹靠着母亲蹲下身,关心地问:

“哎呀,大嫂!怎么摔倒了!卡破哪里啦?”

母亲强笑着,若无其事地说:

“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没卡着,我坐这歇歇哪。哦,你们爷俩上哪去?”她想把话岔开。

“该叫他们帮你挑嘛,你一个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么行?”四大爷皱皱眉头,关怀地说。

“没什么,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帮着把垅打好就行啦。前两年没有代耕,还不是自己种?”母亲笑笑说。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气。

“来,大嫂!我给你挑吧。”花子说着就去拾扁担。

“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来。你们忙去吧!”

……母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听到四大爷感叹地自语道:

“抗日嘛是对的,可是闺女家的都念的什么书呢?唉……”

这话音像股阴冷的风,飞速地钻进母亲的心里。她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旁,那两道皱纹颤动着,像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夹在杂草中的一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

“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么学呢?不念书不也一样打鬼子吗?唉,有她两个帮着,自己就松快多了。娟子能顶上一个男人干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唉,图个什么呢?”母亲的头愈来愈低地垂下去,离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尝到了苦菜根的苦味。她感到创伤更痛,浑身出了一层细汗。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啊!

没多久,在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他那消瘦的脸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像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么诚恳亲切的声音在说:

“……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还远着呢。打走鬼子还要建设国家,把咱中国建成像苏联那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干事不识字真难呀,也做不成大事。过去穷人念不起书——你知道,小兄弟念书是多么的苦——现在念书不花钱,应该叫她们去。人年轻时不念几年书,以后工作困难可就大了……”姜永泉的话在母亲心中鸣响,萦回,使她蓦地抬起头:

“对,革命要紧,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么呢!”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

接着,母亲把头发理理,咬着牙用力站起来,疼痛难熬地拖拉着腿走到泉水边。那澄清的溪水在乱石上漩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母亲坐在石头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虽然晃动不定,但连她下颚右面那颗黑痣也清楚地照出来。她卷起摔伤那只腿的裤子,仔细地洗涤由于长时流着已发僵变成黑赭色的血渍,抠出钻进肉里变成血蛋蛋的黄沙子。洗干净后,她把衣服里的小襟撕下一块,包好伤口。她又蘸着水抹了几把脸,立时觉得清凉了好多。她干脆又用手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里舒服爽快起来。像是阴凉清甜的泉水给了她力量,母亲又担起水来!走到陡坡处,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终于把水挑到地里了!

母亲,她虽失去青春时代的体力,就连成年人的一般体格也被摧残,但她有着很多人所没有的精神力量。这种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还童,变得年轻!变得美丽!

“妈呀,快来看哪!八路军!那么多啊!”德刚和嫚子一见母亲来了,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一齐偎缠在母亲身上。两颗小心灵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

“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像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份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1]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