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像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女人,却软绵绵的像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用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阴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

“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咯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二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

“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

“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像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

“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儿和嫚子吃吧。”

“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像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

“四叔,别生那么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

“哼!慢慢说,赶快说你都当耳旁风!你快走吧,快走!”说完,他把身子朝里一翻。

花子赶过来,气急地说:

“爹!你是怎么啦!大嫂好意来看你,你这个脾气……”

母亲示意不让她说下去,把孩子递给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后,母亲深深叹口气,紧闭着嘴唇,两边又出现那深细的纹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这笑像吞下一块黄连以后,虽苦得不行,但还是用力忍受着吞下去,并向人表示自己并不感到苦味,而特意发出的一个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会体味到,她的心是多么不好受啊!

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做的事情呢?

“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儿,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

“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

“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

“我没见着,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