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第4/4页)

然后乐声如水,从他身后缓缓涌来,是那种岸边的水,进一步退两步的,那般踟蹰,行止缠在心事里,迟迟地,欲言又休。

世界静了,天地空了,他半跪在地上,察不出冰冷。

他跪着,却以为自己坐着,坐在紫红绒面的琴凳上。小小的他,高高的琴凳,白衣裳,蓝裤子,黑的白的琴键,音乐从手指下流出,清水一样,在银色的月光下,金色的阳光下,橙色的灯光下,慢慢地淌。

他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他看不见他们,他谁也看不见,看不见有谁到厅里倒水,有谁匆匆地躲在房间里耳语,有谁小声地惊呼压抑地制止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

水从四面八方围拥他,淹没了出口。

他把一切忘了,肉身在音乐的潮水里浮沉,浪头把他托到最高处,云在手边,星星在耳畔,水花晶亮地碎了满脸。

最后一个音符,像不小心跃上露台的一粒水珠,圆,剔透,孤单,那叹息的标点。

他早已泪流满面。

7

然后他突然惊觉屋子里有这么多人。

他瞪着眼睛一个个辨认他们,他好像不认识他们很久了。

云姐,云姐的小孩,等等,扎马尾的钢琴老师,他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两个,他们拿出的钢铁玩意儿是什么,不对,那是手铐!

警察已经冲上来按住了他的脊梁,他的手被铐住。他想站起来,刚才那个姿势腿脚很累,他们以为他反抗,一拳已经打了上来。

他哀求:“别打脸……”他深爱自己的英俊,这个时候也是。

“就打你脸!让你去骗人!”他的叫声反而提醒了拳脚。

他弓着腰被人押出去,还挣扎着去看云姐:“云姐求求你,别告诉红妮。”

云姐脸上蒸腾着怒气和正气:“我还没说呢,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团伙犯罪呢!还说是律师,他要是律师我不成了省长!”

“好在老师机警,要不然我们家都得给他们偷光!”小孩子很懂得讨好老师。

“我正找他呢,呵,还有这么张狂的贼,光天化日之下跑人家屋子里,看他仪表斯文的,败类,上次偷了我一千多块,两张信用卡,还有新买的手机……”

马尾在算账,这账终于算到头上了,他从前不想将来,如果将来是这样的。

他知道这天会来,有许多例子演给他看,逃不过的。然而他宁愿自己登时就死了,不,早前就早早地死了,也不愿这样被人拖着扯着厮打着,经过她的门。

满楼道都是张望的脸和眼睛,贼是过街的老鼠。

只有她的门紧紧地闭着,像从没有人在里面住过。

一直静悄悄地闭着。

她从阳台上,看见他被人塞进警车,警车是新的,蓝的白的车身,红的警灯,很漂亮很神气,那个高个子警察也很神气,还有点帅。她一直喜欢帅的男人,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她看着警车一路尖啸着穿过街市,心头有点淡淡的茫然,然而眼角很干,她哪有泪。

高个子有点帅的警察留下来,云姐在他身边指点着,他们一起仰头往上看。她往里缩了一缩,心又跳起来,那个帅警察会来找她谈谈吧。

她有了一点兴奋。

8

她让门铃响了一会儿,她要梳一下头,补一点粉,喷一点香水。

她微笑着请他进屋,帅警察有点害羞,他还年轻吧,见了漂亮女人,发自心底地不自在。

他细细地看着她的身份证,又迷惑地看看桌子上完好的生日蛋糕:“今天你生日吗?身份证上怎么是2月6日。”

她拿出一个小女孩般的随兴:“这有什么嘛,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呗!”

帅警察笑了,好像宽容她的任性。

他们聊得很愉快,他不凶也不威严,她又非常合作,知无不谈。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我可以确认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帅警察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对了,还有这个。”她低下头,飞快地扯了颈子上的白金项链,“这是他刚送的,谁知哪里偷来的,你快帮我拿走。”

帅警察点点头,想走,然而还是没动。

她突然直直地看着他:“等等,我想我认识你。”她语气肯定,又有些小心地察看他的反应。

帅警察不懂她的意思。

“你是李阳,我小时候的邻居,那时候你住外婆家,天天爬过墙头上我家玩儿。你小时候就喜欢打篮球,有一回市体校的老师还看上了你呢,也难怪,你爸爸的篮球也打得很棒,还是市府机关队的中锋呢!你那时真淘气,总把篮球往女孩子身上砸,你爸打你你也不哭!想不到你现在当了警察,还长这么高,这么帅!”她咯咯地笑了,“你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以前见过的,想不到是老街坊了。你不记得我吗?我是妮子姐姐啊,小时候梳着两个羊角辫,你们那些小屁孩总是叫我山羊姐姐……”

帅警察惊讶又为难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她的眼神那么纯净,焦急,你要说不,就是残酷。

帅警察还是开口了,像做了错事儿似的:“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孙国光,我不会打篮球,虽然我长得高,我只打羽毛球。”

他紧张地望着她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下去,心里后悔极了,忙说道:“不过我妈说我有一个失散的兄弟长得和我很像,我觉得你可能是碰见了他。”

她舒了口气,眼睛又弯弯地笑了。

他们站着又聊了很久,聊他失散的兄弟,聊他的几次抓贼经历,站了好长时间,都不觉得累。后来还是帅警察的手机响了,所里要他回去,这才真的下决心走。

当然他们互留了电话,还约定,周末去体育馆打羽毛球。

临睡前收拾屋子,看见那个还扎着彩带的蛋糕,她才想了一下送蛋糕的人。

她坐下,把蜡烛全插上,点着了,细细的火苗,疼似的颤抖着,照见蛋糕上过了钟点的字,风一来,断断续续地全熄灭了,只有微辣的几缕轻烟。

她觉得无聊,有什么法子,一个没了爱的女人,就是这么无聊,除了偶尔发神经吧,耍点儿这样的感情把戏,随便找个人,你情我愿地糊涂疯癫一场,还能干什么?

有时候故事编得太像,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

只是这年头,谁又把谁当真啊,黑暗里她嗤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