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局(第2/3页)
他逗女孩玩,笑声朗朗的,亲切如邻家的父兄,井丹几番起疑自己的多心,他哪像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想得非分的倒像是她了。
培训班课程结束在春天,学员们说,不如和井丹老师一起去春游吧,多润的天气,能拧出一把水。
他们去一个山庄,有山有水的山庄,大家在草地上扎营,有人生火,有人拾柴。齐召南力气大,两手各拎着一个铁桶,去百米外的水龙头处取水。
井丹和几个女生坐在草地上闲聊,不知是谁说的,明天是4月1日愚人节,女生们刁钻,都嚷着提前过,提前过,今天要好好整个人。
当时齐召南就站在百米外,他笑呵呵的样子有些憨厚的傻。
有人说,就他吧,好上钩。
她们压抑着笑声紧张地商量,一个女生坏坏地对井丹道:“井老师,委屈你合作一下。”井丹笑着摆手,却哪里拦得住她们。
齐召南接满了两桶水,两只手拎着,胳膊上挣出肌肉的线条,突然他听到从营地传来女生们的尖叫:“蛇!毒蛇!井老师被毒蛇咬了!”
他的心忽地蹿上喉底,摔了两只桶,拼了命地奔过去。
女生们眼里,这个男人实在好哄得很,他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像一只疯牛。有人忍不住偷笑,脸上那鬼鬼的眉眼,稍一留心就能让人起疑。
井丹开始也是笑着的,但她很快觉得不对了,大步跑来的齐召南,一把抱起了她,那突然而来的失重感让她有点眩晕。
“叫车,送医院!”他边跑边简短地命令。
井丹在他怀里,他的气息那样贴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脉搏,那样激烈、火烫地跳。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她,让她以为自己轻如片羽,让她以为永远不会坠落。
他低下头,深切地看她,却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没事的,医院很近,你得坚持住。”
她无力地合上眼睛。
却听到她们爆炸似的大笑,带头几个女生冲出来,边跳边嚷:“Fool!Fool!”
“井老师装得好像啊!”
“齐召南,愚人节快乐!”
井丹匆匆地逃开,不敢回头直面他的难堪。
直到午后,大家吃饱,各自找乐,她才敢隔着荔枝树的枝叶偷偷望他。
他背靠着一棵树坐下休息,那是一张已经平静的脸。
4
也是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
雨不大,但细密连绵,路灯下的街,都亮晶晶的。
他们租的大巴一路顺便送人,女生们的男友或先生,都表现得很尽职,有开着车等在街边的,有高擎着雨伞跑过来的,那些被等的女生总是不急着走,必要回头一笑,高调地和大家道别,这才肯让车门款款关闭。
井丹该是累了吧,她有些沉默。
到了她家的巷口,车开不进去,她礼貌地说停这儿就好了。
巷口里摇曳着一盏夜灯,雨幕里,那薄薄的光芒,显得巷子分外幽深了。
她用手袋虚虚地遮了头,脚步细碎地跑了起来,泥地的脏点溅了她的米色长裤。她跑进巷子,融进暗里看不清,好像那巷子吞了她。
仓皇地没有说再见。
车开动的时候他还在仰着脖子看,却听到后座的女生压低的话语。
“她先生也不来接她一下,真是。”
“你不知道吗?她先生三年前就抓起来了!”
“啊?”
“渎职罪吧好像是,还养情人呢听说,出了事倒先把他卖了。”
“想不到,哪里看得出?”
他脊背直直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敢动,后面的声音却不再说下去了。
雨继续下,车窗一片湿湿的雾气,他抬起手指,擦出一小块视线,愣愣地却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然后就过了半个月。
按响了门铃,齐召南才觉得自己很冒险。
他提着点心盒子,盒子里装着六个榴莲牛油酥,这是他的新作,但是这也同样冒险不对吗?榴莲是那样极端的水果,嗜者如生命,不爱吃的百步之外都要窒息。
然而井丹很快地开了门。
她在家里很随意,一条开着黄色百合的百幅裙,外面罩件薄线衫。
她的眼里最先是惊喜,两点很亮的惊喜,但随即很好地把持住,还是如常那样地笑着:“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你的点心呢。”
他举举点心盒子,还是有点踌躇:“我不知道你吃不吃榴莲……”
“当然啦,我最爱吃榴莲!”她高兴地叫起来,抱过点心盒,馋嘴猫似的,急不可待地拆。
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她吃成那副喜滋滋的样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了。
屋子里有些音乐,他听不懂的英文歌,那把嗓子却实在让人舒服得很,舒服得像一只暖和的手,轻轻地抚过酸痛的肩背。
他拿过一只淡茶色格子花纹的靠枕,抵在背后,软软地靠上去。
井丹还在大快朵颐,有时飘过来一句话。
他听着,偶尔看她一会儿,偶尔半闭双眼,泡在这温馨的空气里。
是的,这样的空气里,他多么甘愿,天天都幸福地给她做点心,天天都看她幸福地吃下去。
5
他的点心味道越来越好了,她由衷地喜欢。人生诸多烦恼,但是美味的品尝予她单纯的快乐,尽管只是那么一会儿,她享受这实在的快感。
他靠在沙发上,两只手臂自在地枕着头,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听歌。
一间屋子,有女人悠然而又忙碌的步子,还要有一个安然靠在沙发上的男人,那才叫家。
不知为什么就是他那副无意的神态,竟令她突然有些潸然泪下的感觉,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压抑着慢慢地吞下。
他是个好男人,他有好男人的手,好男人的手,勤劳、灵巧、细致,可以为他的爱人做出千百种好吃的点心,而那手亦可以果决、有力、安全,如那日他奔过来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
然而她的生活是个半局……
她收回视线,用生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屋子,电视柜上挤满了各色的食品袋子、小孩玩具和厚厚的账单,先生和她共享的就是那些负债,金鱼缸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卵石,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三年前的某月,而窗帘,窗帘,那是三年没有洗过的窗帘,鲜杏子的原色早已变成了暗灰。
她一直无闲、无力亦无心拾掇屋子,拾掇她半局般的生活。
而他的生活,何尝不是半定的局,走到这步,可以预见下面的路线。重头来,可惜没法年轻十岁。
所以他什么也不问,他心里当然懂得。
那么她也就什么都不说,说了又如何呢?
音乐不知何时停了,他从半梦里醒来,听见她惊叫了一声:“天啊,我全吃光了,忘了给囡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