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2/5页)

下学了,如往常一样梅华独自留在教室里,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云先生折了回来,他来取忘在讲台上的一本书。

“你还在这里吗?”他笑了。

梅华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脸已经红成了什么样子。

“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他和气又耐心地说,“今天发下去的那篇,明天抄一份给我好吗?我把它推荐给上海的编辑朋友。”

梅华依然只懂得点头,心里急坏了,可是只会点头,点头。

他走了,从窗口看出去,白色的身影穿行在榕树的绿荫里。

梅华用指甲掐疼了自己,明天一定要说一句话,一定要说一句话。

第二天梅华来得有点晚,没办法,昨夜抄作文总嫌自己的小楷丑,撕了一张又一张,今早起得迟了,一对漂亮的蝴蝶结又不是那么容易打的,阴丹士林旗袍下摆窄窄的,可不能跑得太快。她一路走着,一路低头看领口的别针,总觉得不够端正。

讲台上站着的竟然是教官。她匆匆地跑回座位,心一直地往下沉。

“不上课吗?”她低声问阿锦。

“云先生辞职了。”

“为什么?”

“哪里知道。”

“去哪了?”

“哪里知道。”

她感到自己的心啪地掉在地上,那地上结的是冰。

4

很多时候,阿锦是想逗梅华开心的,所以每次和余副官出去,都硬是拽上她。

余副官是个高大的汉子,却有着孩子似的羞赧,阿锦在他面前是娇俏的小雀,前前后后地跳着、叫着。余副官口拙,应付不迭,只能又爱又气地傻笑。

总是这样,散步也好,吃小馆也好,本来他们两个是为了陪梅华的,后来却总是把她忘了,这样胶在爱里的两个人,哪还有缝隙再去顾别人。

梅华只是有点茫然地看他们,这欢乐隔得好远,他们是另一国界的人似的。

云先生走了快半年了,她没有他的消息。

也曾连着一个月跑去码头车站,也曾期期艾艾地敲开校长的门,但凡有一丝痕迹,她都不顾一切地去问、去追究。这个话说着说着就脸红的少女,这样直露坦白焦急地关切一个男人,慢慢地,小城就有了闲话。

其实闲话不只是对她,还有阿锦。阿锦和余副官的事闹得乡下叔伯都知道了,阿锦父亲是个乡绅,要面子,这回打算把阿锦带回去,随便找个人家嫁掉。

阿锦不笑了,整日咬着辫子想主意。

冬至前的一晚,阿锦钻进梅华的被子,小声地说:“我有云先生的消息了。”

梅华几乎叫了出来。

阿锦掩住她的嘴:“小余有个陆军学校的同学,说在重庆见过他,我现在问你,你想怎样?”

“我要去重庆!”梅华的心怦怦地跳着。

阿锦沉着地说:“你要是真想去,正好和我们一起,明天一早的船。”

“你们?”

“只好走,越快越好。”阿锦压低声,“小余副官也不当了,到重庆找旧亲再谋个差事吧,我只不放心你。”

梅华斟酌着。

“要走就别想那么多,反正你二娘那边早不管你了,这半年你哪天露过笑脸,我知道你总在想他,不是吗?”

“我跟你走。”梅华应道,心上轻了大半。

她没什么好收拾的,贴身两块大洋,还是母亲在世时留下的。最记得带上那篇作文,她答应要抄给云先生的。她小心地把作文卷了一卷,用油纸包了两层,塞进一个小竹筒里,就贴身挂在腰间。

早上寒风凛冽,渡船也害了冷似的上下颠簸。阿锦吐得脸都白了,余副官忙着给她清理,同船的一个婆婆安慰道:“刚害喜是这样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梅华诧异地扭头去看,阿锦的脸色更白了。

5

夜里梅华又被吵声惊醒,她不敢翻身,这竹床太老,大声地喘一下都天崩地裂。她不想他们知道,她听到了。

这是重庆,松林坡上的矮草房,走出二里路就能见到嘉陵江。每当阿锦和小余吵得厉害,就说跑出去投江算了,但即便是跑,也要二里路啊,也许到了江边,那点勇气就没了。

重庆的局面很不好,轰炸连着轰炸,让人切身地感时伤国。小余的亲戚早搬得不知去向,乱世,事情难找,物价比飞机还高,他们带的那点钱,也只够几个月的房租。

还好梅华在邮政局找了个帮人写信的差使,钱少得可怜,可总比没有强,至少不必整日闲在屋里,闲着又心情坏的时候,可不是最容易吵架。

她最怕他们吵架,阿锦的脾气和肚子一样越来越大,就是吃着饭,也要吵。

“这白菜哪里吃得,你就不会放多两滴油!”

“油都快没了啊!”小余也没什么精神。

“你还知道油没了,油没了你不想法子挣,一个大男人,整天缩在屋!”

“我还不是为了你。”

“没本事就没本事,说的比唱的好听。”

“我要不是为了你,早跟部队开拔打仗立功去了,说不定也升了个团部了。”

“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人家的少奶奶去了,在这里跟你咬菜根住茅屋!”

这样的吵每天都有,现在连夜里也不消停了。梅华常心疼他们从前的好,如今这样磨啊磨的,不知道还存下多少。

记得那天回来走过灶间,见小余正煮饭,那么伟岸的一个身躯,佝偻着向前,小心地从油瓶里滴出一滴油。灶间暗暗的,他的毛呢外套灰乎乎地蜷在身上,根本想不见当初的神气。

第一个念头就是:若可以有将来,她绝不容许她一身白衣的云先生,在这样的生活俗琐里慢慢失去光彩,慢慢萎靡平庸,慢慢地死。

她绝不容许。

然而云先生在何处,重庆大得超出想象,那两人脸色总也不好,她怎么好意思张口去问。

总算等到有好消息了。这天小余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老远就喊:“我找到事情了!”原来他在街上遇到从前陆军学校的同学,得知警备厅保安队正招人,小余去报名,轻易便进了,下个月就有薪水领,这下可好了。

梅华在一边轻声问:“是那位见过云先生的同学吗?”

小余不解:“什么云先生,他哪里认识云先生啊!”

阿锦连忙抢过话来:“要好好庆祝庆祝才好,今晚出去吃,咱们吃他一顿红油抄手!”

梅华深深看她,阿锦终于不自在了:“是我,是我哄你的,我也是为你好,出来看看,开了眼界,知道这天下男人多着呢,不止一个云一川,值得你那样傻。小余那个同学人才也不错不是,我们牵一牵线……”

她把半截话缩了回去,梅华早已啪的一声摔门走了。

6

常来寄信的一个男生叫孙立超的,慢慢地和梅华熟了,他是中央大学国政系的新生,常给报纸投些时论稿件。他总是穿着政府发给男生的灰布棉军装,说话喜欢扬着下巴,比画着手,指点江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