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第2/3页)



  乔阿姨跟一个回国探亲的学生一起来到了美国,看样子恢复的还可以,除了嘴有点歪,左腿左手不那么得力之外,其它方面都还不错。

  乔阿姨来了之后,一定要带靖儿睡觉,说孩子这么大了,什么都懂了,还跟父母睡在一起不好。靖儿也很乖巧,他几乎没见过奶奶,但跟奶奶也很亲,奶奶问他愿意不愿意跟奶奶睡,他问明白了“愿意”是什么意思,马上就说:“愿意。”

  石燕不好反对,决定装就要装得像一点,便跟卓越到卧室去睡。

  第一个晚上,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但都没怎么睡着。第二个晚上,卓越伸手来搂她,她躲开了。第三个晚上,卓越又来搂她,还告诉她说:“我吃了这么些药,打了这么些针,早就不能——那个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再搂着你睡一觉——”

  她没再推脱。他搂着她,很规矩,只是搂着,跟她讲他这些年来的生活和感受,讲他每次看见她出去会黄海时他的心里有多难过,讲他有多少个夜晚站在她卧室门外流泪,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回忆着他们的过去,自己解决自己,讲他被关在监狱里时如何想她,讲他倒在M县公安局前的时候如何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他讲了一路,哭了一路,她也听了一路,哭了一路。

  最后他问:“燕儿,为什么你不爱我?我到底有哪点做得不好?”

  她不肯说,但他一定要她说,不然他死都死得不安心。她只好把自己那时的感觉说了一下,他抱着她流泪,追问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都可以改正的呀!我做了那么多你不喜欢的事,还不都是为了留住你吗?我只不过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爱你,但我是愿意像你喜欢的那样爱你的呀!你喜欢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难事,我都能做到,为什么你那时不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爱你呢?”

  她本来想说“告诉了你,你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爱,那又有什么意思?”,她也想说“你到现在都没改,还是不认错,什么都怪在别人头上”,但她什么都没说,也许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容忍自己有错,所以一定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不然他良心上就不安,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刻纠缠是谁的责任呢?

  她承认说:“是我的错,我那时告诉你就好了。”

  他很欣慰:“现在告诉我也不迟,我还来得及在我的有生之年学会用你喜欢的方法去爱你。”

  他们就这样搂着睡了几晚,有一夜,他提出要用手为她服务:“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了,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样爱你了,但我还有一双手,还可以让你舒服——”

  她坚决不肯,他没再坚持,仍然搂着她睡觉,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但我又幸福了一夜——”

  她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她觉得他的情况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诗”,也不知道是他特意把话说得那么浪漫诗意来感动她的,还是人在感到生命不久的时候就是会诗情迸发,总之他很多话都能让她的泪水涌上眼眶。有时看见他在他妈妈面前竭力装出幸福健康的样子,她的泪水也会涌上眼眶,不得不躲到厨房或者洗手间去流一阵泪。

  一个月快到了的时候,她主动提议让乔阿姨再玩一段时间,机票可以去延一延。他喜出望外:“你——不怕——他等急了?”

  她知道“他”是谁,她也很想念“他”,但她不忍心让乔阿姨现在就走,因为乔阿姨这一走,可能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想想她的靖儿,如果有一天,她会永远见不到靖儿,那将是什么样的灾难!她说:“老人家难得来一趟,你这段时间——情况挺好的,她不会看出破绽,就让她——多玩几天吧——”

  那段时间,他为了不让他妈妈看出破绽,连药都没怎么吃,因为吃了药会有恶心呕吐等副作用,他妈妈会看出问题来。她劝他别这样,免得加重病情,但他坚持要这样:“我再怎么坚持吃药,也多活不了几天,还是让我妈妈多活几天吧。”

  有一天夜晚,当他们又那样搂着睡觉的时候,他抓过她的手,放到他那个部位,惊喜地说:“燕儿,它醒了!是你把它唤醒了!它知道我想在有生之年按你喜欢的方式爱你一次,让你知道我也能像你喜欢的那样爱——”

  她无力拒绝,遂了他的心愿。他用她喜欢的方式爱她,但他刚做了一会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只好抛砖引玉。

  那个夜晚她无法入睡,有种祥林嫂似的负罪感。想人家祥林嫂只是前后嫁了两趟人,还是一夫死了才嫁另一夫的,尚且负罪成那个样子。而她呢,一夫还在,就有了另一夫;那夫还在,又有了这一夫。如果地狱里真的兴锯人,她可能是第一个该挨锯的。她倒不怕在地狱受罚,谁知道有没有地狱?有地狱也不一定知道痛,但她害怕那种问心有愧的感觉,愧对黄海,也愧对卓越,每时每刻都感到在挨锯。

  第二天,她就给黄海发电子邮件,把昨晚发生的事都说了,然后说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希望他能跟小付做成真夫妻。

  他给她打电话,回电子邮件,约她到那个MOTEL去见面,说想跟她好好谈谈。她没有答应,知道一旦去了那里,见了他的人,她就会遏制不住地渴望着在他的拥抱里燃烧,局面就更难收拾。后来她连电话也不敢接了,因为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好像在勾她的魂一样。他打了很多次电话,她都不接,他只好写电邮给她:

  “燕儿,别用内疚来折磨自己,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而不是祥林嫂那个年代的中国。祥林嫂嫁了两次人,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她没有过错,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你爱了两个人,但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生存,而是为了他人的生存,你更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

  我永远不会忘记八九年的那个春节,我一个人坐在D市火车站,万念俱灰,几乎不再有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用,我让大人厌恶,让孩子惧怕,我带给世界的只有丑恶和痛苦。不怕你笑话,我那时想到过结束我的生命,想躺在铁轨上,让呼啸而过的火车带走我的一切烦恼。我没有立即那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背上一个思想包袱,认为我的死跟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