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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张沉默了一会,说:“她没医疗保险—”

  陈霭自己也没医疗保险,因为她这次来完全是国内掏钱,C大不提供任何福利,而国内总共才给她五千美元,听说美国买医疗保险贵得很,所以她没买。她自觉身体还不错,这半年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但像张妈妈这样年龄的老人,又是长期呆这里的,不买保险就太冒险了。

  她关切地说:“你还是得给你妈妈买个医疗保险—”

  小张叹口气:“我也知道应该给她买保险,但是哪有钱呢?像她这个年龄,很多保险公司都不愿意保,除非你肯出大价钱—”

  “那你孩子呢?”

  “孩子入的是C大的医疗保险计划,C大掏了大部分钱,不然我也掏不起—”

  “那怎么不给你妈妈也买个C大的医疗保险呢?”

  小张哼了一声:“妈跟孩子怎么同呢?孩子是家人,C大也cover(负责保险)的,妈妈不是家人,C大怎么会让她入保险?”

  陈霭听得一惊:“你妈还不算你一家人?”

  小张有点不耐烦:“跟你说了不是就不是,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陈霭受了呵斥,有点委屈,心想你又没解释为什么你妈不是你一家人,我才问这么一句,你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不让你妈入C大的保险,你有本事找C大发脾气去。

  小张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不快,接着说:“我现在就最怕我妈生病,一旦生了病,我只能把她送回国去,但她回去了就再也来不了美国了—”

  “为什么?”

  小张又有点不耐烦:“她现在属于逾期不归,黑在这里了,她怎么还来得了?”

  陈霭一听说张妈妈“黑”在美国了,就很着急,顾不上计较小张的态度,担心地说:“你怎么让她老人家黑在这里了呢?那多危险!”

  小张更烦了:“说了你又不懂!我儿子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让我妈黑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你这么能干,你能不能替我妈延签证?或者替我照顾儿子?”

  陈霭懵了,不知道小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她也没说自己能干,而且也没责怪小张的意思,不知道触动了小张哪根筋,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冲她发脾气。如果不是看在张宁和张妈妈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撂挑子不干了。

  小张发过了脾气,大概也认识到自己太过分了,稍稍缓和了口气说:“我儿子刚发现有眼病的时候,他妈就跑了,我一个大男人,又要上班,哪里有时间照顾儿子?这里的daycare(托儿所)贵得很,我出不起那个钱,只好把我妈办过来探亲,替我照顾张宁。后来延了一次签证,但再就延不上了。那怎么办呢?我儿子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妈不在这里,谁来帮我照顾他?只能让我妈黑下来—-”

  陈霭在心里原谅了小张刚才的粗鲁,但她已经吓怕了,不敢再说什么。

  小张沉痛地说:“我妈的事,还不是我最操心的事,万一我妈病得不轻,需要上医院,我还是会送她去医院的。美国的医院是讲人道的,都是先看病,过后才把账单寄给你,所以即便我们付不出钱来,医院也会先给我妈治疗,等到账单寄来的时候,我不付账就行了—”

  陈霭在医院干了很多年,能够体会医院的难处,有时医院逼着病人先交钱再看病,也是没办法,如果先给病人看了病,到时候病人一个不付账,两个不付账,医院不办垮了?她忍不住说:“账单来了你不交钱,你这不是赖账吗?”

  小张眼睛一瞪:“我赖什么帐?你以为这是中国?父债子还?这里是美国!美国是不会逼着子女替父母还账的—”

  陈霭被小张瞪得一愣,讨好说:“那美国—还挺好的呢—-”

  “当然好啦,不然怎么这么多人呆这里不回去?像我这样的,也算是外科一把刀,如果待在国内,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车接车送,红包都不知道要接多少,哪像在这里,就那么几个死钱—”

  陈霭听糊涂了,这小张到底是在说美国好,还是在说美国不好?她问:“那你怎么不回国去呢?”

  小张黯然道:“还不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现在国内医疗条件也不错,你儿子的病—”

  小张摇摇头,没说话,似乎喉头起了哽咽。

  陈霭安慰说:“你别太着急,这病无非就是视力差一点,需要戴眼镜而已—”

  小张仍然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陈霭看见一个大男人如此悲伤绝望,心里也很难过,眼圈也红了,喉头开始发紧。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小张费劲地深吸一口气,再痛苦地慢慢吐出,又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仿佛心肌梗塞,出不来气,在垂死挣扎一样。良久,小张才眼望着窗外,哽咽着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我的儿子—受罪,但是—等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儿子?他这病—很可能会双目失明—到那时—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张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又怕家人听见,只好捂住嘴,抽噎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陈霭吓坏了,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肉丸子,三两把洗净了手,拿了张面巾纸,走过去递给小张。

  小张接过面巾纸,抓住她的手,哽咽着说:“陈霭,你不知道—-我—真苦啊—每天开着车—就—恨不得—一车—撞死—一了百了—”

  陈霭见小张象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她,吓得不敢抽出手来,生怕这一抽,小张就沉入痛苦的大海深处淹死掉了。她一边陪着掉泪,一边安慰说:“快别这样瞎想了,你知道自己是儿子唯一的依靠,你怎么能往那上头想?”

  小张的眼泪大串大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我现在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人生真是—-”

  良久,小张停止了哭泣,但脸上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所以我无论混得多么不得意,也要呆在美国,美国的社会福利好,不管我是病了死了还是失业了,国家都会照顾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