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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只好当异类了。”凯蒂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她隐约知道双胞胎像野人一样在店里乱跑,但她现在没空管他们。如果她走运,保安或许会来抓走她,以放任孩子的罪名将她关起来。现在的她觉得独自被监禁是一种享受。

玛拉将牛仔裤扔在旋转架上,跺着脚离开店里。

“你不会好好走路吗?”凯蒂嘀咕着跟上。

采购结束之后,凯蒂感觉有如电影《神鬼战士》的男主角,惨兮兮,血淋淋,但没死。所有人都不高兴,双胞胎想要《魔戒》中的公仔,她不肯买,所以他们在闹脾气;玛拉则因为不能买那条牛仔裤和一件半透明上衣而气呼呼;凯蒂也在生气,开学采购竟让她如此精疲力竭。至少还有一件事可堪告慰:她表明底线并坚守到底,凯蒂没有大获全胜,但玛拉也一样。

自购物商场回家的路上,车子里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地,后座喧闹嘈杂,前座则冰冷沉默。凯蒂不断找话跟女儿说,但她一概不理不睬,车子开上家门前的砾石车道时,她觉得灰心至极。虽然她成功坚守底线,善尽母亲的职责而不是扮演女儿的朋友,但连这一点点胜利也失去了光彩。

后座的双胞胎解开安全带,因为抢着下车而挤成一团。凯蒂知道他们的规矩,先进客厅的人可以拿遥控器。

她从后视镜看他们一眼,“别急。”

他们缠在一块儿,活像努力爬出洞穴的小狮子。

她转向玛拉,“今天买到不少漂亮衣服。”

玛拉耸肩,“嗯。”

“你知道,玛拉,人生充满——”她说到一半停住,差点笑出来。这是妈妈以前爱说的人生大道理。

“什么啦?”

“妥协。你可以学着欣赏得到的东西,也可以为没有得到的东西懊恼不已,你所做的选择将决定你长大后的性格。”

“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玛拉的声音意外细微。凯蒂想起女儿其实还很小,开始上高中是多么令人不安。

凯蒂伸出手,温柔地将玛拉的头发塞到耳后,“相信我,我体会过那种感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上学穿的衣服都是便宜货或别人不要的,所以常被同学笑。”

“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一定能得到,人生就是这样。”

“妈,那只是一条牛仔裤,又不是世界和平。”

凯蒂看着女儿,难得一次她没有摆臭脸或转过身,“最近我们动不动就吵架,我真的很难过。”

“嗯。”

“我考虑让你参加新的模特儿训练班,西雅图那个。”

这个小惠让玛拉兴奋不已,好比看到厨余的饥犬。“你终于肯让我去市区了?我查过了,下个梯次星期二开课,塔莉说她会去渡轮码头接我。”玛拉露出心虚的笑容,“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是吗?”

“爸爸说只要我保持好成绩就没问题。”

“他也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难道我会吃人吗?”

“最近你很容易抓狂。”

“那是谁的错?”

“我可以去吗?”

凯蒂其实没有选择,“好吧,可是万一成绩下滑——”

玛拉扑进凯蒂怀中,她紧紧抱住女儿,细细品味这一刻。玛拉很久没有主动拥抱她,她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玛拉奔进屋里,凯蒂依旧坐在车上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质疑让她参加模特儿训练班究竟有没有做错。妈妈的心里都有一种狡猾的破坏力量,让人因为内疚而过意不去,以致改变心意或降低标准——投降比较轻松。

其实她并不反对玛拉去上训练班,她只是觉得女儿还很小,不想让她这么早踏上那条崎岖道路。被拒绝、被带坏,仅只于外在的美丽,毒品、厌食症,模特儿世界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着太多不堪,而青春少女的自尊与身体意识都还太脆弱,很容易误入歧途,被人不断挑剔批评容貌只会加重心理负担。

简单地说,凯蒂知道女儿很漂亮,在那个以胶带固定衣物走伸展台的世界,她一定能发光发热,她担心的是女儿太早爆红,因而失去童年。

终于,她下车走进屋里,嘀咕着:“我应该坚守立场才对。”

做妈妈的悲哀。虽然已经太迟了,但她绞尽脑汁设法反悔,电话在这时响起,凯蒂根本懒得去接。暑假最后这几个星期,她认识到青春期的少女离不开电话。

“妈!外婆找你。”玛拉在楼上大喊,“不要说太久哦,我在等嘉碧的电话。”

她拿起话筒,听到另一头呼烟的声音。她原本正在整理刚买回来的东西,此时放下工作,拿着电话倒在沙发上,蜷起身体,用依然有妈妈香味的织毯盖住。“嗨,妈妈。”

“你感觉不太好。”

“你光从我的呼吸就能听出来?”

“你有个青春期的女儿,不是吗?”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妈妈大笑,笑声沙哑带着呛咳,“你以前还不是经常叫我别管你,当着我的面甩上门,你都不记得了吗?”

回忆虽然模糊,但并非全然想不起来,“对不起,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妈说:“三十年。”

“什么三十年?”

“你也要等上三十年才能听到女儿道歉,不过至少还有一件好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凯蒂唉声叹气地说:“我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她还不晓得该道歉的时候,你就明白她知错了。”妈妈大笑,“还有,等她需要你帮忙带孩子的时候,她真的会爱死你。”

凯蒂敲敲玛拉的房门,听到闷闷的一声:“进来。”

她进去,尽可能不去看四处散落的衣服、书本与垃圾,她小心不踩到东西,走向白色四柱大床,玛拉抱膝坐在床上讲电话,“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玛拉翻个白眼,“嘉碧,我要挂电话了,我妈有话跟我说,晚点再聊。”接着她对凯蒂说,“干吗?”

凯蒂坐在床边,忽然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这一幕上演过无数次。妈妈每次求和都会先来段人生大道理。

回忆令她微笑。

“干吗?”

“我知道最近我们经常吵架,我真的很难过。大部分的时候是因为我爱你,我的出发点是为你好。”

“其他时候呢?”

“因为你让我很抓狂。”

玛拉露出浅浅笑容,往左让出空间给凯蒂,就像凯蒂以前让位给妈妈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