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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外公的笨重黑色公文包拥在胸前走向公车站牌,头顶上,一辆单轨列车由轨道飞驰而过,地面随之震动。

回家的路上,她告诉自己其实得到了一个好机会,现在要做的是进大学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争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无论她如何编造,失败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气势萎靡,整个人垂头丧气。

她打开前门进去,将公文包扔在厨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厅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穿着丝袜的双腿架在凹陷的丝绒脚凳上,大腿上放着尚未完成的刺绣。她睡着了,轻轻发出鼾声。

看到外婆,塔莉挤出笑容。“嘿,外婆。”她低声说,走进客厅弯腰摸摸外婆满是疙瘩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慢慢醒来,老式厚镜片后的双眼迷茫了一阵,接着渐渐清醒,“面试顺利吗?”

“新闻部协理说我的资格太好,不适合这份工作,很不可思议吧?他说这个职位会浪费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你年纪太小了,对吧?”

她一路强忍的泪水终于刺痛了眼睛,她难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进大学他们肯定会马上雇用我。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引以为荣。”

外婆的眼神说着:可怜的塔莉,“你已经让我很光荣了。你其实想要多萝西的关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拥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就像晒伤一样会自行痊愈,然后稍微增强抵抗力,“我有你就够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惫叹息,“去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凯蒂吧,不过别讲太久,电话费很贵。”

光是想到能和凯蒂说话,塔莉的心情就立刻轻松起来。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她们很少有机会通话,“谢谢,外婆,我马上去。”

下一周,塔莉在小区周刊《安妮女王蜂》找到了工作。时薪很低,所负责的工作也只是些杂务,但她不介意,至少她进入了媒体业。1977年暑假,除了睡觉以外的时间,她几乎都耗在那几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尽可能多吸收学习。她在公司缠着记者东问西问、影印、买咖啡;在家则陪外婆玩扑克牌,以火柴棒当筹码。每个星期天晚上,她一定会写信给凯蒂分享一周的生活点滴,像时钟一样准时。

此刻,她坐在房间的儿童书桌前,重读一遍这星期的八页长信,最后写上“永远的好朋友,塔莉”,接着仔细折三折。

书桌上放着凯蒂刚寄来的明信片,她去露营了,这是穆勒齐家每年固定的活动,凯蒂称之为“虫虫地狱周”,但塔莉觉得她描述的每个时刻都完美无比,心中无限向往。她多么希望能一起去,拒绝他们的邀约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一件事,但是这份打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实在别无选择。

她低头看着好友写的内容,重温她早已熟记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扑克牌、烤棉花糖,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渴望无法得到的东西对人生没有半点好处,白云教会了她这一课。

她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写上地址,下楼去探望外婆,她已经睡着了。

塔莉独自看着最喜欢的周日晚间影集:带有社会批判的《一家子》、喜剧《爱丽斯》、警探片《警网铁金刚》,看完便锁好门窗上床睡觉,飘进梦乡时还想着穆勒齐一家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点起床,打扮好准备上班。如果她到得够早,有时记者会让她帮忙处理今天的报道。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敲门。虽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门时一定要说再见,这是家规。

“外婆?”她再敲一次,然后缓缓推开门,高声说,“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台下映出深紫色的阴影,光线昏暗,挂在墙上的绣花作品只隐约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门口,塔莉依然能清楚看见她的身体轮廓,雪白的鬈发、凌乱的睡衣……不动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满是皱纹的柔软脸颊,皮肤冷得像冰,松垂的嘴唇没有气息。

塔莉的世界瞬间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外婆失去生命的脸,光是这样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泪水来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鲜血凝结,因为太过浓稠而无法穿过泪腺。记忆如万花筒闪过:七岁生日派对,外婆帮她编辫子,告诉她只要用心祈祷,说不定妈妈会出现;几年后外婆承认上帝有时不会响应小女孩的祈祷,也不回应大人的祈祷;上星期玩牌的时候,塔莉再次将丢出去的牌全扫过去,外婆笑着说:“塔莉,你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还有,外婆的晚安吻总是那么轻柔。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当她弯腰亲吻外婆单薄的脸颊时,阳光已经穿透窗帘照亮了房间,那样的明亮让塔莉吃了一惊。外婆走了,这个房间应该一片黑暗才对。

“振作点,塔莉。”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知道。外婆和她商量过,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塔莉明白,无论说什么也无法让她准备好迎接这一刻。

她走到外婆的床头柜前,外公的照片下面放着一个紫檀盒子,旁边堆满了药物。

她掀开盖子,隐隐觉得像是做贼,可是外婆交代过要打开来看。外婆经常说:“有一天我会回天上的家,到时候打开外公送我的盒子,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

里面有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印象中外婆很少佩戴,另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粉红信纸,上面写着塔莉的名字。

最亲爱的塔莉:

对不起,我知道你多么害怕孤单、害怕被抛下,但上帝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久一点。我和外公会永远在天堂看着你,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孤独。

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悦。

爱你的外婆

外婆不在了。

塔莉站在教堂外面,看着大批老人鱼贯而过。外婆的几个朋友认得她,过来表示哀悼。

节哀顺变,亲爱的……

……她去了更好的地方……

……和她亲爱的温斯顿在一起。

……她不希望你哭。

她尽可能忍受,因为她知道外婆不希望她失态,但是到了十一点,她已经快尖叫了。那些来吊唁的人看不见吗?他们难道没发现她才十七岁,穿着一身丧服,孤零零地被扔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