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嬿婉(第2/3页)

纯妃一迭声笑道:“赏,自然要赏。可心,去把御膳房今日送来的糖蒸酥酪赏给这个宫女,叫……”

嬿婉乖觉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名叫嬿婉。贱名能入娘娘的尊口召唤,是奴婢的荣幸。”

纯妃愈加眉开眼笑:“可心,便把糖蒸酥酪都赏了嬿婉吧。”

海兰见机忙道:“纯妃姐姐,趁着皇上高兴,您快进去吧,妹妹就先告退了。”

次日海兰往嘉嫔宫中看了四阿哥回来,正携了叶心过御花园,见新开的迎春星星点点闪着鹅黄的星光,掩映在葱茏绿枝之间,果然已经是春临世间了。海兰想着这一冬严寒,本该早些个请江与彬去冷宫给如懿医治风寒的,只是二阿哥早夭,四阿哥出生,宫中的事一桩连着一桩,几乎没有缓过来的余地。如今天气稍稍回暖,也该想办法召这个江与彬入延禧宫问一问,摸摸他的底细。

海兰正想得出神,却听得前头浮碧亭后有人语喁喁,其中一人之声十分熟悉,不觉站住了脚,示意叶心噤声。

一湾碧水如薄薄春绸无声蜿蜒过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里花木日渐萌发出鹅黄翠绿,芳草青郁如茵。隔着丛丛佳木枝丫微叶的空隙,一抹明黄之色意外地撞入眼帘,皇帝只对着身前的青衣宫女道:“朕记得昨日在纯妃宫中见过你,怎么今日你又在御花园中撞进朕的眼睛里。”

那宫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后召唤大阿哥去慈宁宫,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书房,便往御花园走回钟粹宫,不是有心要打扰皇上的。”

皇帝笑着托了托她小巧圆润的下颌道:“朕有说过你打扰朕了么?春色撞入眼帘为欢悦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

那宫女旋即明白,忙从皇帝的手指底下闪开,含羞带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夸奖。”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风,化开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树树的花开艳灼:“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极好,念来口舌生香。是哪个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南朝沈约的《丽人赋》中说,‘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6]’。可是从女旁的嬿婉?”

嬿婉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好像天边的云霞凝在她细巧的眉目间,依依不肯离去。她似乎有些畏惧,声音虽柔和,却有些克制的疏远,道:“皇上念的诗真好听,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里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为你便是那个嬿婉如春的丽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与明白了。”

皇帝似想起什么,便问:“嬿婉,你姓什么?”

嬿婉似提到不悦之事,却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汉军正黄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宽慰:“魏这个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儿。但是汉军正黄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难过的阴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郁的眼:“虽然是汉军旗上三旗[7]出身,父亲死得早,又没有争气的兄弟,实在不算什么好门第。”

皇帝的手似乎无心从她手背上抚过:“门第好不好,长辈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争气,争出一副好门第来。”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回避与羞涩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妩动人。她娇怯怯道:“奴婢不过一个弱女子,可以么?”

皇帝一笑:“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无尽情思涌过,迷乱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着有一日,‘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8]’。”

皇帝独自离去,唯余一袭青衣春衫的嬿婉,独自立在春风斜阳之中,凝思万千。

嬿婉走到冷宫前的甬道时,已觉得双腿酸软不堪,好像自己已经走了千里万里路,将这一生一世的力气都花在了来时的路上。凌云彻冷不丁见她到来,不觉喜不自禁,忙嘱咐了九宵几句,便赶上前来道:“嬿婉,你怎么来了?”

嬿婉勉强一笑,便道:“我正好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云彻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

嬿婉缩回手,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低声道:“九宵大哥在呢。”

九宵看见二人都望着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个鬼脸,往远处去了。

云彻关切道:“你现在在纯妃娘娘身边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来见我了。”

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云彻温柔的语调像轻轻流过手背的碧绿春水,带着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顽皮的年纪,你得学着给自己偷些懒,别太辛苦了。”那声音一向是温柔惯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时此刻,她听来却只觉得遥远而陌生,像浸浴在艳阳底下的人,一脚踩进了冷水里,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让人着惊。她心底反反复复念着皇帝那一句:“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那便简单了,那便简单了。这句话不能不让她动摇,汉军旗包衣出身,虽比下五旗高贵些,可还是个包衣。且阿玛犯事丢官,弃下他们一门孤苦。罪臣之后,这是一生一世的禁锢,会随着她的血脉一代一代传延下去,挣脱不得。她看着眼前的云彻,心下更是难过。云彻,他何尝不也是这样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宫多年,也只能是个看守冷宫的侍卫,没有出头之日。她伸手替他掸了掸肩头沾染的蛛网尘灰,心疼道:“只能在这里,没有别的办法么?”

云彻虽然无奈,却也宽慰她:“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的。”

嬿婉的手轻轻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机会。而我到了二十五岁就要出宫,在这之前没有机会,便没有可能了。”

云彻有些糊涂:“什么机会?你在纯妃宫里不好么?”

嬿婉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觉得鬓边一只紫云绢蝴蝶的绢花,颤颤地在风里颤动着,恨不能张开翅膀立时飞起来。这样振翅飞起的机会,真是稍纵即逝吧,或许今生今世,都没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终于道:“云彻哥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云彻似乎被一个闷雷狠狠打在了头顶,嘴唇有些发颤:“你说什么?是不是纯妃娘娘不许底下的宫女和侍卫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