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第4/5页)

乔也在那里,乔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来通宵未眠。走进塔内,两人都感到了里面旋转着一股阴风,于是一齐仰头向上望去。那顶上一片白光,圆洞已无法辨认了。在塔的半腰上,有一个人正在攀登,是一名白发飘飘的老者。

“他来自恒河边,他在村里饲养过一匹狮子。”乔对文森特说,“后来他发疯了。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村子啊,站在河旁,可以听到祖先在星空中说话呢。”

“那地方真的是恒河吗?”文森特问道。

“我不知道,我走的地方太多,早就弄混了,但我愿意这样想。多么宽的河啊,大象屹立在船头。恒河,恒河。”

“可是这里头真冷啊。”文森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老者已爬到了顶上,消失在那一片白光之中。

“他生前的职业是箍桶匠,饲养狮子是他的秘密职业。他用猎获的山鸡来做这项工作。狮子藏在林子里,半夜才出现在村头,他和它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他是骑在狮子背上出走的,那一天,树林里头喧闹不休,恒河的水在两岸泛滥。大象,大象……”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听到了一声猛烈的巨响,像是石头砸在地上。莫非是石阶掉下来了?但地上并没有痕迹。

“你是说的这位老人吗?”

“是啊,我认识他。”

“可是刚才他掉下来了。想想看,一个人的灵魂有多么重。”

那一天,他们没有爬上去,他们站在塔下面的阴影里,看着头顶的那一片光,谈论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下午时分,他们一起去小饭馆吃了饭,又回到五龙塔继续谈论。时光悄悄地溜走,黑夜又要降临了。乔觉得文森特似乎在等什么东西,他三番五次地起身到门口去张望。终于,那个女人出现了,乔在她一步步走近时看清了,这个人是书店老板那上了年纪的、美丽的前妻。可是在文森特的眼里,她是B城24层楼房里面那位没有重量的女子。就是刚才,文森特隐约地记起了他同她曾约定了在此地见面。

女人走进来,熟稔地朝两人点点头,说道:

“黄昏的时候雾这么大,我差点认不出到这里的路了。”

文森特和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对方说道:

“原来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啊。”

说完后两人都很尴尬。女人却并不尴尬,她走过来握住他俩的手,有力地摇了几下。乔看见她那有着卷曲的白发的雅致的头部后面有一个影像,是那种罕见的白色的老虎,在幽暗的光线中,虎的两眼成了两盏灯。

很快,他们三个人就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了。

乔捏了捏女人的手,那只手丝毫也不能给他实在的感觉,他想起了一件事。

“您说过,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是吗?”

“是的,我说过那种话。这就像是命……要是伊藤在这里的话……”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乔觉得她在上空游荡。可是她那只修长的手还握在乔自己的手里,只不过那只手变得冰冷了。乔想要用自己温暖的手使它恢复温度,就加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去握住它。

“乔,为什么我看不见我要看的东西呢?”黑暗中传来文森特沮丧的声音,“我用力看,可是沙滩上只有一只被海水冲上岸的靴子。”

文森特似乎在哭,乔心里想,他的眼泪大概掉在女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了,因为他用两只手握着的这只手渐渐地有了温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乔听见她的声音留在塔内。

“书店里的活儿一天天多起来,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后的黑夜里。

乔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拦在了门口,文森特说:

“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黑裙衫。”

“啊,”乔吃了一惊,“她刚才不是穿着白色的和服吗?她是书店老板的前妻,我同她见过面的。”

“我们俩见的是同一个人。”文森特陷入某种思维的纠缠之中。

有人从塔上下来了,然后又从侧门走掉了,他们看不见那个人,也许那不是一个人,因为响起的脚步声像马蹄声。

“乔,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里面,这里有一块毡子。他们都说这里是世界最高点呢。”

乔一离开,文森特就将沉重的门关上了。乔一边走一边想象文森特在里面攀登的样子,他觉得文森特是想独自攀登,他才不会睡觉呢。

外面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隐约能看见那只白老虎在周围出没。好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乔记起了马丽亚,记起了自己是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遥远的东方的某个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部分。他记起了他和马丽亚在B城过着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他俩经营着一个饭馆,饭馆里供应西部特色菜。他们的儿子是长途卡车司机,长年奔驰在外省的高速路上。乔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见厨房里蒸气腾腾,外面的餐厅里坐满了客人,到处都有浓浓的炸虾的味儿。马丽亚弯着腰在食品橱里找什么,然后她直起身来走到乔面前,问道:

“乔,你把虾的调料弄好了吗?”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白老虎就从眼前闪过。乔像小孩一样哭出了声。

他回到旅馆里,在有些霉味的被窝里躺下,心情平和地入梦。

中途他醒来一次,看着旅馆墙上发黄的壁纸,脑子里短暂地闪过这个问题:那家书店的营业额真的上升了么?然后他很快又睡着了。

文森特在塔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摸索,走得很费力。文森特想象着他内心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将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有一阵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节阶级松动了,文森特记起先前塔内的那一声巨响。或许那一节东西已经掉下了,阶级与阶级之间有了一个大的空当。会不会白发老人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呢?他看上去那么虚弱,他的确很苍老。然而他又开始行动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难道他有翅膀,飞过了那个空当?还是根本不存在空当呢?

脚步声就在眼前,但老头始终没与他晤面。也许这脚步是响在自己心里?那顶上的白光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呢?文森特没有上去过,因为在梦里,渔村的老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过:“塔顶不可去。”上星期,有一只美丽的小狼死在塔内。文森特觉得小狼是累死的,它显得很安详,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处。它的皮毛的颜色很淡很淡,几乎是淡黄色,它正处在梦幻的年龄。但是谁搬走了它的尸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