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11页)

年叔深沉地叹了口气,用力抓了下我的肩:“躺会吧,你已经两晚上没合眼了。”

醒来时我趴在冰凉的办公桌上,全身酸痛。已经是清晨了,年叔和那一桌子晦涩难懂的文件都消失不见了。当天下午我收到了来自银行卡的收款提示短信,是一笔三万块的现金。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公司几个核心员工都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多的补偿金。因为如果官司在几天后输了,那么年叔需要支付几百万的赔偿金,公司只能宣告破产。很久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笔钱意味着什么——年叔放弃了。

忆起这些时我跟秦大义已在回公司的路上,一路上他都心不在焉,他掩饰心不在焉的方法就是变得啰唆,不停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证明自己没有心不在焉,偏偏这只会适得其反。当公交车像一个体力不支的老人缓缓爬过二环线的立交桥时,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啊?没事,我能有啥事啊……”秦大义紧张地开口辩解着,后耳根又红了。我只一个眼神就把他打回原形,他见瞒不过我,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头沉默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年叔给我的那几万快,我还给公司了。”

“你脑子进水了啊?!还回去年叔自己也拿不到,这些钱全会赔进去。”

“卫寻。”他怔怔得盯着我,“连你也觉得官司会输吗?”

我被这话问住,半天答不上来。最终我坦白道:“我知道你以前最爱的动画片是《圣斗士星矢》,我不想泼冷水,但现实世界里正义必胜的法则都是骗小孩的。我们是没错,我们是受害者,可这依然改变不了我们会输掉官司的事实。”

“卫寻,我这人脑袋是不灵光,也还没你想的那么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随即忧愁地回过头,“我其实,比你们以为的要坏得多。”

我瞬间就猜到了,“你要走?”

他愧疚地点点头,不停地用舌头舔着下嘴唇,“老王挖我回去当原画总监,他说这个位置换了几个人,他都不满意。”老王是白鸟公司副总裁,曾经对我们几个新学员青睐有加,也算是白鸟公司里唯一一个不耍阴谋手段的靠谱高层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几天。”

“你想好了吗?”

他无助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去啊!”我提高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继续说:“还犹豫个屁啊?赶紧去啊。”

“可是……我……”

“秦大义!”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

“我……我是男人啊。”他委屈了。

“我们几个人里你一直是大家公认最厉害的。你肯努力,付出的也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做没义气。可是义气能带给你什么呢?它拯救不了梦航的死局,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还要赔上你自己的前程。值吗?只有娘们才有这种妇人之仁。”我发誓,我对广大妇女没有任何歧视,我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还在彷徨,“这些我都想过,可是……”

“妈的,没什么好可是,没人在乎你是怎么成功的,人们只在乎你成功之后的辉煌。况且我相信你永远会是我认识的秦大义,你不会因为与谁为伍就改变自己的初衷。你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块更好的跳板,让自己飞得更高更远。这样,我以后好歹也能以曾认识你为荣。”

“别这样说,你也很好……”他忙辩解。

“少来,我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我说认真的,你明天立刻就过去。”

秦大义眼里闪烁着苦楚而悲怆的泪光,但总算是想通了,“卫寻,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真的太爱这行了,我不能就此停下。”

“废话,这必须的。”

“谢谢你。”他用手背抹了下眼角,看向窗外,“你永远是我朋友。”他说。

“当然。”我打起精神笑笑,恍惚间又回到了刚离开白鸟公司的那天,秦大义抓着大包小包一脸狼狈地追到公司门口,憨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句:你们走,我也走。我骂他:别犯傻了,快滚回去。他却生气了,格外认真告诉我们:不行,要走一起走,咱们是朋友啊。

那句话,说得像是刚系上红领巾的小朋友在升旗台上宣誓一样忠贞。

五天后,官司输了。

梦航公司宣布解散,一切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

连绵了一个星期的阴雨天迎来首次短暂的放晴,窗帘全部拉开,三月中旬干净的暖阳把整间大屋子都照得亮堂。那天上午我跟傅林森还有小乔站在三楼,看着底下楼层的同事们默默收拾着办公文件。梦航公司,从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误打误撞一拍即合,到热血沸腾地创建工作室,到正式注册公司,再到风雨同舟地招兵买马走上正轨,这艘承载着梦想的大船,都来不及在海水里打个转儿,就直接沉没了。

如今再回想这两年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所有的所有真像黄粱一梦。

“妈的。”小乔红了双眼,她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奔向厕所。

我不忍再看下去,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途经年叔的办公室时,房间里烟雾缭绕,隐约还能看到光线之中飘浮的细微的尘埃。公司出事这些天,戒烟多年的年叔又回到了一天两包,怎么也停不下来。此刻他还是穿着第一次见我们时穿的那件灰蓝色的旧外套,头发油腻凌乱,满脸胡茬地伫立在玻璃书柜前面,显得格外落寞。他放下手中的烟,小心翼翼地端起墙壁上的一幅挂画,画上是一张他的素描肖像,并且附上了三十几个人的签名,这是去年秋天我们全体员工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用袖口擦拭了下装裱的镜面,看了很久,默默放回了自己的纸箱里,他在跟公司告别。

猝不及防地,去年冬夜我们在乡下围着火堆喝米酒的画面在脑海浮现。明明才三个月不到,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当时年叔看着红彤彤的火焰,无比哀愁地感叹着:一路走来都特别孤单。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胸口难受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