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7页)

南方城市的孩子对雪总是有着很高的热情,因为一个冬天才能看到一两次。当时操场上的雪被大家践踏得所剩无几,有人提议去学校的后山,围墙在夏天就被一场大雨冲垮了,一直没修。后山的山脚下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那应该是我看过的最大的银杏树,可能有上百岁了。其实我跟陆笙南以前经常会在放学后偷偷跑来这,躲在树下接吻。在这颗树上相对隐秘的地方还刻着我俩的名字。树的旁边是一个篮球场大的小湖泊,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晶莹剔透。

大家在洁白厚实的雪地里追闹,陆笙南站在湖泊旁边,看着冰面愣愣地出神。我犹豫良久才敢走到她身边。是她先开口的,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你可能不会信,前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结冰的湖、银杏树、你,还有我,你站在我身后,戴着我送你的黑色围巾,跟现在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很多同学都玩累了往回走。一动不动的她才突然回头看我,我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质问我跟小央的事情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承认,道歉,然后任由她发落。

可她没有,她只是问:“卫寻,你喜欢过我吗?”

我一恍神,居然没答上来。再然后,我居然真的就哑巴了。喜欢,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啊,但我就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像吞下了童话里的那些偷吃语言的虫子。

“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陆笙南说完后朝我歪过头,露出一个好看的浅笑。这是自她生日那晚之后,首次朝我露出笑容。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和解了,于是我也笑了,不争气的是,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流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她摘下厚实的羊毛手套,用手背帮我抹干脸上的泪,“咱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跟她并肩走回教室了。

我以为这一切会重新开始,可是第二天她就再没出现。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办好了转学手续。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就那么走了。班上那些看似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孩,也一个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她们脸上的吃惊不亚于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故事就这么略显惆怅地结尾了。小乔微微皱着眉。很久后,她略微同情地望了我一眼,“你会不会觉得……她肯定非常恨你,才决定离开你来惩罚你。”

我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后悔过吗?后悔当初做的那些事。”

我望着脚下幽深的黑色大海,苍凉地笑了,“后悔有什么用?”

“那你还喜欢她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没法向她形容那种感觉。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无法释怀,不仅仅是这些,对于年少时伤害过的所有人,做错的所有事,我都无法释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时间从来不会原谅你的过错,也不在乎你的忏悔,甚至在你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它就扬起嘲笑和轻蔑的嘴脸,狠狠朝你碾过来。

年轻时,我总是想方设法搞烂自己的青春。仿佛唯有这样,我才会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我真蠢,这么多年了,其实我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跟这个世界和睦相处,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单手掐住了自己的嘴,努力不让声音哽咽,心脏像快要被人捏碎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一头扎进脚下的海水里。

小乔绝没想到,当晚出现在火车站为我们接风洗尘的人会是刘凯希。这个向来以情场混世小魔王不要脸自称的花货,今天难得没带上他的泡妞三大利器:西装、墨镜和鲜花。就连头发也变回了安分的黑色,软趴趴地垂在前额,平时面对七级大风依然巍然不动的杀马特造型不复存在。

他穿着咖啡色呢绒大衣、黑色牛仔裤和平底靴,一改往日的张扬浮夸。反倒让人有点不适应。星城的冬天潮湿阴冷,他站在还残留着不少白色积雪的广场上,正对着出站口朝我们招手,精力充沛地咧嘴笑。

直到走近跟他说话时我才发现不仅是着装,他的声音也从原本生怕别人忽略自己的聒噪降级为了正常,这让我倍感欣慰。刘凯希帮小乔提过最大只的行李箱,又接过我手提的一袋土特产。

“哈尔滨好玩吗?”他问。

居然没有出现“亲爱的”这句油腔滑调的口头禅,我以为听错了,反应过度地瞪着他:“你刚说什么?”

“我说,哈尔滨好玩吗?”他正经地又问了一遍,且一直保持着飘忽不定的微笑。

“还行吧,有点冷。”小乔替我回答。刘凯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小乔趁机抬起手肘用力撞了下我,压低声音骂道:“卫寻你搞什么鬼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

“这么紧张干吗?他又不会吃了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孙子整天在我前面阴阳怪气的。我真想说,他那套过气的泡妞伎俩顶多也就骗一骗城乡结合部的发廊小妹,敢情别在老娘身上浪费时间了。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只想找个靠谱的地球人安度晚年!OK?”最后一个英文她硬是拔高了三度,很精准地把握了悄悄话里的最高音。

“鬼扯,我看他今天很正常啊。”我为刘凯希抱不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小乔皱起眉头,郑重其事地表明立场,“姐告诉你,就算是去当小姐我也不会找他借钱的。”

“张雨?乔你真想多了,我可没那意思。”我哭笑不得,“白天火车上时我跟他聊微信,见他整天闲着没事,就喊他来接下咱们,免费劳动力放着也是浪费。”

“说什么呢?”刘凯希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回头冲我们问,见没人回答又自作主张提议,“火车上没吃好吧,我请你俩好好吃一顿。我知道刚开的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好。”他打开车门钻进去,留下我跟小乔面面相觑。

“他受什么刺激啦?”小乔更担忧了,“为什么我觉得这样的刘凯希更可怕啊。哎,你发现没,他今天连香水都没有用,这不科学啊。”

“我才懒得管。有人请吃饭你去不去,反正我是去。”我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