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第2/3页)

我的腿开始疼痛,但我不想停下脚步,不能在爬山中途放弃。这样左转、右转、再左转,稳步地向上攀爬,很令人怡然自得。还不能放弃。“山重水复疑无路”后面一句怎么说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妈妈。”阿梅愁眉苦脸地看我一眼。

没等她往下说,我就摇了摇头。等我们到达陡坡的顶部,才可以再坐轿子。或者翻过下一座山,直到我们走累为止。

当轿夫脚步轻快时,那感觉几乎像在海上行船。我重新乘上轿子时就有这种感觉。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去福州,当年阿梅只是个小婴儿,我还没怀上阿州。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天生就适应海上旅行,但那次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海上长途旅行。

我盯着轿夫乌黑的头发,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我的想法变了,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这像是在航行。即便轿夫走得有节奏,依然让人很不舒坦。聿明去福州前,我应该告诉他我怀孕了。这么颠簸对胎儿不好,其实我们应该走海路的。这个时节,温柔的海浪会轻轻摇着我们,大海会为我们让出一条通道,而不是眼前这不肯退让的土地。大地像是在与我们抗争着,以牙还牙地回击轿夫的脚步,传到他们的腿、到脊梁、到肩头、到胳臂,再传到轿子,最后击中我们。

我本可以告诉聿明怀孕的事,可还没等我确定,他就走了。

我们从大路转入一条小径,香蕉叶和蕨类树叶擦过我们的手臂和肩膀。中午时分,我躺在轿中躺椅上,不得不合眼以躲避亮光。我眼见天色渐暗,想透过绿色枝叶的间隙,眺望一下染上紫晕的天际。在蝉鸣合唱声中我提高嗓门,提醒孩子们穿上毛衣。除此之外,这里唯一的声响,就是轿夫们脚踏小径时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周遭各种阴影越来越浓,我们向一座寺庙走去,准备到那里过夜。遗憾的是,等我们到达寺庙并且安置妥当后,光线会太暗,无法阅读了。我轻叹一声,像鸽子在一片蝉鸣中的惆怅叹息。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整天都在期待着读完昨晚才开始看的那本小说。

高处的激流顺着山坡往下奔腾,只听见喧闹的水声。沿着小径下山后,一条溪流出现在前方,黑暗而隐秘的水面上闪着落日余晖的银光。架在小溪上的桥是用对半劈开的树干做成的,轿夫过桥时放慢了脚步。他们抬着我们到了对岸,转弯后继续向前走。我们右手边赫然现出一段花岗岩山崖,上面用红漆大字篆刻了一首诗。诗句末尾高出路面足有一丈有余,上写:

山花望高天

崖木植深田

我塞在包里的小说是范昊甫写的。我本想今天看完,想知道情节会如何发展,故事会如何结局。或许我可以从小说中了解他的想法,读懂他写这种小说的意图。这本小说与他的其他作品迥然不同,虽然同样是用白话文写成的,而且农民作为他故事中的主角也不是第一次。但在他之前的故事中,主人公们所遇到的艰难险阻不是自己造成的,就是日本人造成的。而在这本小说中,令主角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是国民政府和国民党军队。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有着热忱理想的男青年,他似乎与共产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些并不意味着范昊甫已经转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者。从创作小说或诗歌的立场出发,他总是能创造出任何他所希望的人物。

我们穿过山门,进入寺院的地界。湛蓝的天空上,零星闪烁着几颗孤星。要是能在星空下入睡何其美妙!若不是为了抵御夜凉和老虎袭击,我们其实无须到寺院投宿。

轿夫们将轿子停在一个挂着青铜大钟的小亭子边。他们歇息下来,取出鸦片开始吸食。我拿出自家的毯子,菊钗打开午饭剩下的米饭和酱菜。孩子们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们睡觉前一向如此——围着大钟追逐奔跑。阿州用指节敲着钟的边缘。

“嘘。”我指了指停在寺院墙角,已经放倒的轿子。“可能有人在里面睡觉呢。过来吧。你们的饭弄好了。”

我们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一位僧人为亡者超度诵经的单调声音。饭后我们收拾干净,起身往庙里走。寺庙笼罩在一团紫红色光晕中,显得矮小而朴素。诵经声停了下来,我们眼前出现一个身影,他胡子花白,身穿酱紫色僧袍,僧帽开口处的顶饰如同鸟冠。他躬身施礼,等候我伸手从口袋中拿钱供养。然后,他把硬币掖在袖中,再次躬身施礼,飘然走向一间低矮的屋子。

寺庙台阶上,一只果蝠擦着我们的头顶飞过。阿州抓住我的手,我们走上台阶。离庙门越近,气味就浓烈,阿州的手也抓得更紧。

“没事的。”我喃喃道,“我们会习惯的。”阿州跟我一样,对气味很敏感,这股混合了香火、霉菌、尿骚和腐臭的浓烈气味实在太刺鼻,尤其是我们在山间呼吸了一整天新鲜空气后,愈发觉得难以忍受。我们进去后站定脚步。有几个人抬起头,其余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是些摆放在寺庙地上纹丝不动的人形。死者与睡觉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被整齐地并排摆放,身体僵直,彼此间隔距离相等。他们的膝盖无一弯曲,胳膊无一上扬,身体无一紧靠着互相取暖。我在活人当中找寻足够容纳我们四个人的位置,然而寺庙太小,我们到得又太晚了。

“那里,太太。”菊钗指着一处离尸体稍远的位置。我们在石板地上铺开毯子,让孩子们躺在我的两侧,菊钗躺在阿梅旁边。我平躺下来,把一个小枕头卷塞在脖颈下面。孩子们把头枕在我胳臂上,一左一右地拥着我。头顶的灯光闪动着,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呼。有气息和没气息的人们发出各种声响,空气随之悸动。

阿梅紧贴着我的身体,手臂牢牢抱住我的腰。我腾出另一只胳臂,轻柔地搂住她,用手在她的皮肤上按摩抚摸,让她放松下来。

我能感到另一侧阿州小小的身子在颤抖。他努力想表现得勇敢,想要按照父亲教导,成为一个小男子汉。聿明告诉他,外面很危险,男孩子要尽快长大成男子汉。聿明从抗日战场回来后,就开始用我们给阿梅和阿州取的大名称呼他们。他很反感叫他们乳名。没过多久他开始训练阿州进行格斗和射击。阿州学得很快,但聿明并不知道,让一个小孩子表现得像男子汉,实在太难为他了。像现在,阿州想哭却不能哭,只有在外婆面前他才敢哭。

“过来点。”我说着,又用手臂搂住他,让他挨得更紧些。

“妈妈。”他低声道,身体仍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