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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考虑到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也好久没再呕吐过,我就决定和阿桂、素莉轮流照看她。当然这并不妨事。

夜里她的病情大概有所恶化。如果真是这样,怪我当时没有觉察到。她的疹子可能已扩散,连成大片疹块,只是她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我如何能看得见呢?

第二天早上,姗姗来迟的腊月曙光即将破晓,我正帮她揩拭前额,她突然睁开眼,伸手够我。“为什么?”她嘶号着。

“怎么了,婆婆?”

“为什么你没有立遗嘱?”她声音断续而沙哑,“让你的妻儿有个依靠。”

我颈后一阵冰凉。她在责备谁抛下她们母子不管?公公已去世多年了。我把耳朵贴近她嘴唇,但这次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了。她好像在说蒙古话。我向后退开,她嘴边发出一声嘚儿,仿佛像在催促马驹快跑。我惊恐地冲出房间,跑下楼。“阿桂,素莉,去守着她。”我一边叫喊着,一边打开前门。“我去请医生。”

我早该去的。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往巷中拔腿狂奔,院门在身后猛烈摇晃。我连跑带滑地绕过街角,一路躲闪妇孺老人。一到高医生家门口,我就猛捶门,按门铃。最后,他家女佣把门开了一条缝。

“太早了。”她嘘了一声,“晚点再过来。”

“不行。我非见高医生不可。等不及了。”

她摇摇头,想关上院门,我使出全身力气推门,硬挤了进去。

“小姐,小姐。”她跳到我面前,像条忠实的看门狗般挡住我的去路。“你不能进去。医生睡着呢。”

她以为这就能挡住我吗?我一把推开她,大步走向前门。“你要是不叫醒他,那我自己去。”

她追上来,想再次阻挡我。我进了屋子,眼睛盯着楼梯,她看出我确实心急如焚。“好吧。”她说,“在楼下等着。我去通知医生你到了。”

我听到脚踏地板的声音,只几分钟,高医生已准备好出发了。

总之,我只离开婆婆半小时,最多40分钟,根本没多久。没有人请医生回家的速度比我更快了。即便如此,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还是起了变故。起初我以为她是有了好转。她只是在休息,没再神志昏迷,也没有再嘟哝着蒙古话。阿桂和素莉离床边远远站着,我猜想,她们大概是想为高医生让路。我指望着,医生给婆婆看看病,开个药方,之后一切都能好转。

我坚信一切会好的。即便我的第六感觉,甚至我的双眼告诉了我相反的事实,我也拒绝去看、去想。我对一些细节视而不见:高医生并没有询问她的感觉,他用小电筒照了照她的眼睛,试了试她的脉搏,对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我却不明所以。因而当他转身对我说抱歉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抱歉。“她走了。”他说道,明白无误地下了结论。

他的结论。仅此而已。婆婆不可能就这么走掉的。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就在我出门找医生的一会儿工夫。高医生和聿明是同学,他一直以来都在照顾着我们全家人。他本该更有判断力啊。“她的脉搏很弱。”我告诉他,“很难摸到的。再试试,医生。你会明白的。”

他把她衣襟上端解开,示意阿桂拉开窗帘。

“不要。”我说,“她怕亮光。她不喜欢……”可阿桂似乎更愿意听从高医生的吩咐,她把窗帘全部拉开。借着清晨的浅光,我明白了,医生已无力回天。婆婆的肤色一如前晚日落时紫丁香般的暮色。她胸前、脖颈、手臂上的疹子——现在,在日光中我总算看清了——它们触目惊心,像密密麻麻的蓝紫色晶莹颗粒。

高医生摇摇头。是球菌性脑膜炎的致命病毒,他说。发病如此迅速并不罕见。“我很抱歉。”他再一次说道。然后他建议我们对房间、裸露的皮肤和衣物进行消毒,不要让小孩靠近婆婆的房间。最后,他特别嘱咐了我擦洗遗体的方法,以方便入殓。

***

我一心只想把婆婆摇醒过来。我想抱着她哭喊呼号。我想拼命奔跑,跑到全身无力,彻底崩溃,号啕痛哭。但我不能。我需要料理后事。她的遗体要清洗。要给她买棺椁,置坟地。眼下厦门岛外被日本鬼子占领着,她不能和公公一起长眠在大陆的土地上。我只能把她葬到鼓浪屿的战时小墓园中,那儿曾是孩童的玩乐天地。而我最恐惧的责任,每时每刻都在心中挥之不去,是必须要写信告诉聿明婆婆的事。这一次不能再耽搁了。

晚上,我坐在桌前,搜肠刮肚地想词。很遗憾……对不起……坏消息,不,是噩耗……老天,我的挚爱,我不知……我该如何告诉他,他敬爱的母亲因为我照顾不周而与世长辞了呢?最后,我只简单陈述了事实,趁自己还没后悔,匆匆将信寄出。

之后,我仍需筹备大殓事宜,一定要办得体面风光。聿明会希望所有葬仪都严格按例操办,要与他母亲的名分相称,还要符合她先父、先夫的身份。毕竟,她曾是将军的千金,她的亡夫曾是前清科考状元、文试一甲头名、大清驻外使节。必须要操办得妥妥当当。聿明不在,所有责任就都落在我的肩上。

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把悲伤咽进肚中,打理了一切事宜:筹划和安排、迎宾和寒暄、致谢和守灵。五天后,葬礼结束——婆婆已入土为安,唁客们早已回家,但我的事情还没完,我必须打起精神再写一封信给聿明。

夜已深,我拿出笔砚。我已把前来吊唁和参加葬礼的人列了清单,我对他们的赞美之辞和念旧之情都铭记于心。尽管,时过境迁,婆婆的地位已随先夫亡故而大不如前,但所有的熟人全部前来吊唁,一些人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磨了一大片墨汁,用毛笔蘸墨,把所有来宾的姓名和唁辞都写了下来。如上封信一样,我只告诉了聿明具体细节,其他什么也没说。这两封信读上去,一定很像公事文章,写得一板一眼,我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笔迹。信写了足有三页纸,一行紧挨着一行。

写完后,我选了一颗印章,打开朱印瓷盒的盖子。信件末尾一般我只落个款,但这封信需要正式地盖上我的私章。我把石章刻面在墨印中按了几下,在白纸上试了一回,然后在我的落款下面用力按下去。当我把信塞进备好的信封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片刻之后,我猛然觉得双膝发软,那是另一种更加沉重的负担,一种排山倒海的悲痛,将我彻底击垮。我勉强走到床边,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