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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们看见了千手观音寺。寺庙红蓝相间的飞檐和贴金的彩绘,与周围单调的灰瓦屋顶形成鲜明对比。观音寺的大殿有三层屋檐,层层相叠,最上层的顶部是一只凤凰。看到寺庙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战争没有毁掉观音寺,这里一如往昔——巨大的黑色香炉稳稳地立在三只粗壮的香炉脚上,信众们点燃香烛喃喃祷告,坐在一张破桌子前的代书人正为不识字的人代写情书或票据。算命先生们跟从前一样,坐在寺庙的广场中拨动三弦招揽生意。

其实我更愿意请昌佑寺住持帮我解读阿豆的八字。但是,不要说这次我没有胎梦,即便有,去寺庙的路实在太远太危险。我打量着广场四周的算命先生。其中有一位留着稀疏白胡子的老人,身边围了一小圈人。他像打坐一样,盘腿坐在垫子上,一双盲眼盯着对面矮木凳上的年轻女人。“35卦。”他用算命先生惯有的平淡语气说道,让人听不出他预测之事是吉是凶。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卷过屋顶,朝屋檐里面吹来。“离上坤下。”老人提高了嗓门。一阵风把他的胡子朝脸上吹去。听起来这个卦象不错,比阿豆的艮上坎下要好,不过任何卦象都是吉凶掺杂的。“他以后的官运不错。”算命先生接着说,毫不理会飘进嘴里的胡须。

年轻女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阵风掀起她的裙子,将裙摆一直掀到肩膀。算命先生定是真的失明了,对此视若无睹。“这个孩子要小心,不能贪墨啊。”他建议。

石子路对面的水桶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人们慌张四顾。台风季已然来了。“有名望。有钱。这孩子命真好!”算命先生的声音随着飞扬的尘土和枯叶变得越来越大,可是谁会在乎一个孩子是不是“自负,有时略显肤浅”呢。鼓浪屿那些算命先生实在是愚蠢,我用不着他们告诉我,阿豆是个沉静善良的孩子。在这么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公正无私”的性格能有什么用?

那个女人向前拉了拉凳子。瓦片和百叶窗被风吹得格格直响,算命的盲人和年轻女人离得很近,似乎有意避开旁人,我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了。反正年轻女人只会记住她愿意听的东西。至于我嘛,我记得那些愚蠢的算命先生说的每个字,尤其是那些我不愿听到的话。“山下出泉。”有个算命先生说。“山泽损。”另一个人说,“会渐渐损耗。”天哪,他们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不知街上出了什么事,人们开始四散奔逃,即便是在占领区,突然响起的呼喊声和喇叭声也显得非同寻常。女人推开凳子站起身,算命老先生的嗓门立刻变大了。“好心的太太。”他说,“供养的钱。要给神明供灯油啊。”伴随着他要钱的声音,三弦也发出哀怨的曲调。这时,之前围在算命先生身边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我和婆婆。

年轻女人转身刚走,我一把抢过小凳子,坐在算命先生跟前。“我的次子是今年出生的,1940年5月。”我说。他举手示意我停下。街上警笛呼啸。他闭上混浊的眼睛,头歪向一边,听着街上“让开,让开”的喊声。然后,他一语不发,开始把算命用的瓦片和八卦图往布包里塞。

“先生,怎么……”

他把三弦放在垫子上,卷起来固定好。

“你坐的凳子。”他说。

“我特意从鼓浪屿过来,要为我的——”

“明天再来吧。”他从我手里接过凳子,连同其他东西一起绑到背上。“你没听见吗?”他努起嘴朝街上示意。

我正要开口埋怨他几句,一卷打开的宣纸突然砸到婆婆肩上。她弯下腰咳嗽起来,代书人朝我们跑来,挥舞着手臂一迭声地喊,“哎呀!哎呀!”他身后的桌子倒了下来,毛笔、墨锭、镇纸散落在人行道上。我摩挲了半天婆婆的后背,咳嗽声才停下来。我捡起地上的宣纸卷,跑过去拿给代书人,长长的纸卷像风筝尾巴一样拖在我身后。我又帮代书人收拾好抄写工具和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等收拾停当,寺庙广场上的人已经全部走光了,只剩下一个正在捆扎物品的和尚。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我只好打消原来的念头回鼓浪屿。

回家的路程一开始还算顺利。人行道上空荡荡的,日本兵和中国警察在中山路上来回穿梭,根本注意不到我们。军警出现的时候,我们急忙躲进一条小巷,然后沿着偏僻的街巷朝海滩走去。大街上一下子涌出来那么多日本海军,我猜一定是中国海军在进攻。可是,当我们从最后一条巷子里探头出来张望时,连中国军队的影子也没看到。日伪政府的警察在鹭江宾馆周围拉起了一条警戒线,日本兵正在街上盘查酒店的客人。狂风从海面上吹来,排队等待盘查的人弯下膝盖,彼此搀扶着稳住身体。维持秩序的警察看起来也很乐意互相挽住手臂。大家都知道十月份台风的威力有多可怕。

我和婆婆靠在一栋建筑物旁,肩膀抵住花岗岩外墙,那种坚硬的感觉让我们安心。有呼啸的风声做掩护,大家开始公然谈论厦门特别市政府议员被谋杀的事。有个自称知道内幕的人说出了死者的姓名,周围的人听到后都呸了一声,纷纷咒骂,此人臭名昭著,不仅大发不义之财,对日本主子更是奴颜婢膝。

我们在小巷里等了很久,听大家说到刺客及其同伙——一个乔装成皮条客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漂亮女孩——很可能昨天夜里逃走了。我们随着人群慢慢移动,今天码头上卫兵的盘问一定是场痛苦的煎熬,而波涛汹涌的海面也会让我们的回程异常惊险。

事实的确如此,海上掀起一个个巨浪,我们担心可能要等到台风过后渡船才会开。不过,日本卫兵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今天负责驾驶汽艇的是个中国人。这是一次恐怖的经历。小船剧烈地摇晃着,不断被抛向空中,海浪扑向船头,从船舷灌了进来,我和婆婆紧紧抱在一起,拼命抓住湿滑的扶手和长凳。到岸后,我们顶着风雨向前走,脚下趟着从水沟里不断涌出的积水,我心里充满了歉意。“真的很对不起,婆婆。”我迎风向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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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婆婆到家时,阿桂和素莉已经关上木百叶窗,把家具推到靠内侧的墙边。她们卷起了地毯,摘下了挂在墙上的饰品,把花瓶、雕像和照片等可能会被暴风雨损坏的物品全部收了起来。素莉终于听见我们重重的敲门声,冒雨跑出来打开门。阿桂胳膊上搭着毛巾在屋里等我们。她用毛巾把我们裹起来,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让我们上床前要喝碗热汤,一边带我们穿过已经面目全非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