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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次第亮了起来。粉香馆,如意鹅餐厅。我们闻到一股汽油的味道,接着身后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于是赶紧跳到人行道上。只是一辆卡车而已,但我们很久没见过卡车了,我们一直住在受保护的小岛上,早在鼓浪屿成为外国人经商和生活的天堂之前,当地人已经让这座小岛成为所有车辆的禁地。

厦门看起来跟过去有些不同。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地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我本能地将他们的粗鲁举止归咎于日本人的入侵。他们连跑带跳地朝路边一个小摊走去,摊主正在小炭炉上炸蒜香花生米。一个年轻人伸手抓起一把还在咝咝作响的花生。他被烫得尖叫起来,原地转着圈,双手交替接住花生。“干你娘。”小贩挥着拳头冲年轻人吼道。年轻人做了个猥亵的手势,然后把一颗花生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

“天快黑了。”佩璐说,“应该叫辆三轮车或者人力车。”我们已经走过半条街,现在电影院前面挤满了等着叫车的人。

“那里。”我指着小巷路边的一辆三轮车。

“在夜总会门口呀。”

“那又怎样?我们又不进去。”

我们朝凤凰于飞夜总会走去,刚走到一半,两个日本船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钻进三轮车扬长而去。“倒霉。”佩璐转身要往回走。

“等一下。又来了一辆。”我抓住她的手一起朝前面跑去,跟一个酒吧女郎和一个醉醺醺的日本船员擦肩而过。三轮车停在夜总会门口,车上的乘客探身出来付车费,三轮车另一侧,一双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踩上人行道。“三轮车。”我喊着跑向三轮车,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下了车,一身米白色西装,头戴同色帽子。他站直身体后用手扶了一下帽檐。我刚好和他打个照面,就在这一瞬间,我看清眼前这人正是范昊甫。他转身搂住女伴的肩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

“那不是蟋蟀吗?”佩璐问,“虽然化着浓妆,不过看起来像她。”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爬进三轮车坐到她旁边。“蟋蟀和范昊甫。”我低声说。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脸色铁青地说。是范昊甫邀请我加入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的。他让我以为自己能为抗日做些什么。我实在是太愚蠢了。他就是个肤浅的文艺青年,一个尝试不同角色的演员。“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说。不管刚才那一幕是不是文化抗日联盟在演出新的街头剧,我们都不能公开谈论联盟及其成员。

三轮车到达哨卡,我们付了车资,排到队尾,前面的一对白人男女看起来也像是刚看完电影。我伸手去口袋里摸通行证。没有。我一阵心慌,感到后背发凉,另一手急忙翻另一侧口袋,结果两手摸到的都是准备拿给卫兵的好彩牌香烟。

“佩璐,”我低声说,“我找不到通行证了。”

“在你的背心口袋里。忘记了吗?”

我松了口气,摸到通行证后又放回背心口袋里。轮到我时,我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一边递上通行证,一边小心地垂下目光。从鼓浪屿出来时十分顺利,可现在进岛时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皱起眉头看了看我的通行证,又盯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去鼓浪屿?”他问。

“我住在那里。”

“你住多久了?”

“一辈子。”

“多久了?”他握紧步枪喊道。

“24年。”

他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我的通行证,低沉地嗯了一声,看看我身后排队的人群,又冷笑一声。最后他终于朝着等在海边的渡轮挥了一下手臂。“你走吧。”他说。

我感觉如蒙大赦。

我们的渡轮是一艘小汽艇,十几名乘客挤在船的两侧。日本人占领厦门前,往返鼓浪屿和厦门之间的轮渡至少能搭乘一百个人,而且每隔10到15分钟一班。可如今只有这艘小汽艇,发船时间全看日本人的心情。小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可我们仍然等在岸边。驾驶小船的日本水兵长着一张扁平脸,胳膊下面夹着步枪,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又抖了两下。等耳朵掏好了,他拉动一根线,汽艇轰鸣着开始发动。我吓得全身一抖,抱紧膝盖。小船离开码头,向隔开厦门和鼓浪屿狭窄海域驶去。

我们下船登岸。刚离开鼓浪屿的哨卡,佩璐就转头问我,“你看清是范昊甫了?”

“是的。”我伸手挽住她肩膀,贴近她说,“我当时跟他面对面。可他转身就走,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没告诉佩璐,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看来这个范昊甫一向喜欢随心所欲地冲人眨眼睛。

“看样子他抛弃了爱国热情,过上了放荡生活。还把可怜的蟋蟀一起拖下水。”

佩璐口中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脸上,带着愤怒的情绪。我又回到了鼓浪屿——远离了日本侵略者、霓虹灯、夜总会、卡车和公共汽车——我平静下来,觉得范昊甫的行为有疑点。他的确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着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和想法,可我觉得他爱国是发自肺腑的。而且,我想起郑惕曾经说过,范昊甫准备为国流血牺牲,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看,我们不应该急着下结论。”我说,“也许他们是在乔装行动。”

“不告诉联盟里其他人?”

“联盟里其他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还存在吗?即便存在,我和佩璐还算联盟的人吗?

“我知道。”她说,“我答应过我丈夫,不会再参与联盟的事。可是……”

她话没说完,可我心里明白,她想到了被害的父亲和我们当初的复仇誓言。

“好吧,”她握紧我的手,“我想你说的对。虽然我们今天看见范昊甫一身皮条客的打扮,挎着个旗袍开衩到这里的漂亮姑娘,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也不能断定他已经堕落了。”她笑了起来,“好了,告诉我,你更喜欢谁,阿什利·威尔克斯还是白瑞德?”

“我吗?”我很高兴能换个话题。阿豆出生后,我对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渐渐没了兴趣。但我并没忘记,在日光岩的那个下午,我对佩璐的承诺。

“是的,你啊。你会选谁呢?”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亮着灯光的窗口、铺着砖瓦的屋顶和围着栏杆的露台,看向挂在日光岩上方的一轮明月。“阿什利·威尔克斯是个谦谦君子。”我说,“他总想做正确的事。”

“所以呢?你最喜欢他?”

我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他了。他的大鼻子太高了,前额又太窄。他这个人太……”我不想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