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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

我皱起眉。

嘭,嘭,嘭。

石子,他在朝我的窗户扔石子。等他停下来,我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这人正蹲在地上摸索石子。突然,他直起身,渔民打扮的他竟然有军人的身姿。“韩太太?”

我探头出去,“你想做什么?”

“请问您是韩聿明少尉的夫人,韩太太吗?”

听见聿明的军衔我大吃一惊,“你是谁?怎么会半夜三更溜进我家?”

“韩少尉派我来的,太太。”他低头致意。

我把窗户完全推开,走到阳台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这就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个人吗?

“到后门去。”我抓起罩袍,心想,我是对的,今晚我会收到聿明的消息。我穿上罩袍,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系上带子。他还活着,这是他派来的信使。黑暗中,我摸索着墙壁和椅背,匆匆经过走廊和客厅,来到厨房。

我打开门,来人啪的一声立正,“二等兵黄尹山,为您效劳。”他说话有本地口音。

“请进。”他脱去渔民的鞋子,我点起一支蜡烛。“你有信给我吗?”

他打开上衣里的夹层,掏出两封浅蓝色的普通航空信。当我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名字韩安丽女士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伸出手,他递给我一封信。

“另一封呢?”

“很抱歉,太太。这封是给韩老太太的。我受命将两封信亲手送到两位太太手上,不能经外人转交。”

“我婆婆在楼上睡觉。”我压抑住想要责备他的冲动。经过一天一夜各种心思的起起伏伏,我的情绪像孩子的橡皮球一样被抛起扔下。“我丈夫会看重你的尽忠职守。”我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对他说,“你放心吧,小黄,但我不是他说的那种外人。”

他犹豫片刻,将另一封信交给我。

“我丈夫还好吗?”

“是的,太太。”

我拉出一张凳子给他,把茶壶放到炉子上。

“韩少尉交代我问问有没有回信。”

“有的,有信,我这就去拿。”我往茶杯里放了些茶叶,又拿了些包子放在一个盘子里。“小黄,请吃些包子再走。”我看看左手,确定信还在。“水马上就烧开了,麻烦你自己泡一下茶。”

“请尽快,太太,我不能久留。”

我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吻了吻聿明的来信,把它放到枕头上。我打开红漆盒子,拿出他走后这7个月写成的7封信。我又扯出一段绿丝带,这是很久以前就选定的颜色:用来做衬裙的柔美荷绿色,荷塘里铺着的大片荷叶的颜色,会让他想起结伴鸳鸯在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间嬉水。我用缎带缠住信件,打了个结。

婆婆也有给聿明的信。我在门口唤她,她立即坐起来,平静地接过聿明的来信,仿佛半夜收到信竟是件很寻常的事。随后她下床打开巨大的樟木箱,拿出已经用缎带系好的信。她把信给我,又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手织的围巾。我正要离开,她拉住我,“我想见见这个士兵。”我等她穿好罩袍和拖鞋。

我们回到厨房,小黄手捧茶杯伫立着。“请坐,小黄。”婆婆说,像自己的将军父亲一般,蹙眉低头看着他,“我儿子派你来做什么?”

“专程送信来,太太。”他抬起一只脚的趾头,接着又抬起另一只脚,好像它们不应该踩在白色地砖上。

“他一定告诉过你不能泄露任何敏感信息。”

“是的,太太。”

“我不关心你们的军事机密,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是否平安。”

“是的,太太,他很健康。”

“还有别的可以告诉我吗?”

他踌躇着。我能听见在这个熟睡小岛的边缘,海浪拍打着礁石嗡嗡作响,这正是鼓浪屿名称的由来:鼓声轰鸣的小岛。“我只能告诉您,太太。”终于他开口道,“韩少尉深受大家尊重。他勇敢、公正,而且他精通……嗯,我是说他精通他所做的工作。我得走了,太太。”他打开外套里的夹层,将我们的信和围巾放进去,把凳子推开。

“他还在福建省吗?”婆婆问道。

“是的,太太。目前还在。我是说,工程部门随时可能被派往任何地方。”

我匆忙用白纸裹了些包子塞给他,“太谢谢你了,小黄。”

“我会把包子转交给韩少尉,太太。”

“不,这是给你的。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丈夫会派你送信来,为什么不邮递?”

“我不知道,太太。少尉只是说我们要试探日军的防卫。”他慢慢挪向门口,我和婆婆此时也同样希望他赶快离开,便只是点头致了谢。我在他身后闩上门,吹灭蜡烛,跃上楼梯,在楼梯口超过婆婆。

信中聿明对我的称呼像一道闪电——我挚爱的安丽——好像他的嘴唇在轻唤我的名字,好像这些字将一个我没有意识到的,渐行渐远的灵魂带回了人世。眼泪冲了出来,我甚至没来得及护住信笺。我摸出一条手帕吸干模糊掉的墨迹,擦去眼泪,快速浏览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结尾处找到了我一直期待的东西。

我的爱妻,信中写道。这段话在信纸上端,左边第二列。我的内心充满了战士对家园的渴盼——回到母亲和孩子身边,而最最重要的,是回到你的身边,我挚爱的妻子。亲爱的安丽,言语已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思念。爱你的丈夫,聿明。我把这段话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然后才从头开始看。

信是用纤细的蓝墨钢笔写的,字体大小均匀一致,正是他的风格。想到他一定有张桌子可伏案写字,我就觉得欣慰。他一如既往地把每个段落都用带小括符的阿拉伯数字标上了号。他在第一段里询问我们是否安康,为没有陪在我们身边而道歉。在第二段,他说他想到我们可能已经逃去香港或马尼拉,但如果我们还在这儿,也不必忧心,鼓浪屿相对安全,除非日本人想跟西方势力较量,否则他们不会招惹这里。

我添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他问道,这是第三段。你和孩子都好吗?上个月快到月底时,我总是想到你,还有我们就要降生的第二个孩子。请给我寄些照片来吧,要分别拍你的和新生儿的、你和两个孩子的、我们的两位母亲和孩子们的。

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这就是他——老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当兵已经7个月了。他在第四段中写道。即使在睡眠中,我的耳朵也已经能听见最轻微的脚步声,步枪上膛的咔嗒声像寺庙里的撞钟一样响亮。我曾顶着烈日和暴雨长途跋涉。我跟庄稼人一样皮肤黝黑,我的脚已经习惯了水泡。这些是战士生活的一部分,实在不足挂齿。我最担心的,是自己所肩负的保家卫国的重担。敌人的进攻迅猛无情,我只是个接受过仓促训练的少尉,然而,每天我不是在领军打仗,就是在各种特殊环境下监督建设或拆除工程。我们的部队经常要同时做两件事,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得为工业建设抢救出尽可能多的资源。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工厂搬往内陆——靠船或卡车,甚至靠驴车和我们的战士肩扛背驮。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迁徙。同胞们历尽磨难而不屈不挠,他们构成了这世上最有智慧的民族。我为自己身为中国人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