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4页)

真够直截了当,当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夺了回来。

她想,你钓鱼我也钓鱼,能钓多久就钓多久,能领多久的补助就领多久。若是老母亲在世,该夸她终于长了心眼子。四十多岁长心眼子,晚是晚点儿,九泉之下的老母亲还是会放心一些。

她当然不会再给欧阳萸读这个剧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红茶、白糖。她把剧本用报纸包上,塞进蛤蟆曾经避难的角落。塞够一定时间,她把它取出来,拍打拍打灰尘,对欧阳萸说:“喏,你不用读它,给哪个杂志社写封推荐信就行了。”

“推荐这种东西?”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跟杂志社的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干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

她给堵在那儿了。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阳萸眼里变成最讨厌的女人,还胖,还老,还穿一身不搭调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两人把“过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调一致。现在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大方向渐渐迷失了。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领导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阳萸做幽灵作家替某人写的那个剧本。小菲明白,关键时刻到了,陈副团长不会再陪她钓鱼。她模仿能力惊人,小招数又多,自己写好一封推荐信,请人打字,然后把欧阳萸的签名贴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荐信便透出了下面欧阳萸三个字的影子。她把三个字描下来,不懂书法的人看不出区别。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性。这是他给两家杂志社写的推荐信。”

陈益群喜不自禁。欧阳萸若推荐一部作品给省里的文艺杂志,十有八九会被刊登。老欧尚没职位,还是“靠边站”人物,连正式的敌我身份都没澄清,但他的举荐代表着这个省的最高水平。陈益群当然不会只停留在杂志上发表,他会利用资源,把推荐信各处散发。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当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阳雪拍的,说她明天复员回乡。送电报的人跟小菲一场电报情谊十多年,一块儿年轻一块儿老,因为小菲电报多,他多少从中了解她家庭的悲欢离合,因此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就开摩托车追上来。

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肉,当然有卤牛肉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是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那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高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奶粉需要户口本,上面注册着新生儿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横,想厚厚脸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色粗呢大衣,裹着白色的毛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地,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挽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荡荡,似乎说: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

“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愧怍,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

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蹿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意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让,她却说:“这样推让,我宁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阳萸般配,虚套礼数、热闹的寒暄让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礼,道了谢,然后请孙百合看戏。孙百合不饶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上演好剧目她不请自来。和她接触,小菲觉得既舒服又刺痛。那么磊落大方,得体可人,而她的优越对小菲是一种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