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6页)

小菲请了长期病假,在家照顾老爷子。反正话剧团也没什么戏演,大家都请病假。食物药品紧缺,医生们开病假都很大方。一个小省城,谁都有个把亲朋好友是医院的。医院里刷药瓶子的都能替你弄到几个月病假,只要你给他几两元宵馅,或者一条肥皂,或者几卷挂面。小菲知道老爷子的寂静十分纯粹,十分密实,针插不进水渗不透,别想问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想见谁,身上哪里不对劲。她只是在隔壁房间听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给他换杯水,或搀他去一趟厕所。厕所在这三户人同住的小型杂院忙得车水马龙,老爷子站在门外沉默如常,如同老教授要走进阶梯教室,胸有成竹地出现在崇拜他的学生们面前。有时小菲搀着他,知道已经迟了,他等得了,他的腹泻等不了。小菲替他洗脏内裤,他也没有特别的感激之辞。一切尽在不言中是他的风尚。

快到过新年的时候,老爷子说:“妹妹能回来过年吧?”

他心里最牵念的原来是欧阳雪,小菲说大概不行,她的新兵训练才开始不久。他不说什么了。

又过两天,他说:“弟弟呢?他能回来过年吧?”他无望见几千里之外的孙女儿,把希望降低一步。他有两年多没见他的小儿子了。

小菲给欧阳萸的农场拍了一封电报,告诉他老爷子病重。第二天又拍一封,说老爷子病危。新年当天,欧阳萸给一个看管押了回来。看管一看,就觉得上了当:老爷子虽在床上,但神清气爽,见儿子进门,淡淡一笑,说:“回来啦?”

儿子的眼神却是惊诧的。他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看到的卧床老人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一丝微笑也装不出来,木头一样挪到床边,坐在了床沿上。他拉起父亲萎缩了的手。这样的举动在他们父子之间从未发生过,至少没当小菲的面发生过。

小菲热闹忙碌,为那个看守让座让茶,满嘴甜言蜜语。小菲的一生到了这一段,总算学会油滑了,尽管撒谎还欠功力。看管很年轻,十来分钟就让一团火热的小菲暖化了,开口闭口地“阿姨”。小菲的母亲也深知为人之道,煎了几个白糖猪油元宵端上来,说过年还执行任务,真是好孩子!背过身她和小菲咬耳朵,说汤远粉子生了虫,原来是要倒掉的,幸亏没倒,用细箩筛了一遍,大虫子筛出去了,小虫子在汤圆粉子里凑个分量。

这时欧阳萸四处看一眼,同时叫:“欧阳雪!”

小菲说:“你们队长没告诉你?”

“告诉什么?”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神经质是这两年失眠的恶果。

“她当兵去了。”

“当兵?!”

“去青海当兵了。”

他的神经眼看着松弛下来,突然又问:“为什么去青海?”

“当兵的,去哪里身不由己。”小菲母亲这时插话,“比到乡下种田好。她种田能从地里收到锅里?别作孽了。巷子里家家都有孩子下乡插队。插队的都吃不饱。叫什么不好,叫‘插队’,买豆腐插队的让人骂死!”

小菲知道母亲不是不识实务,她只是怕气氛太闷,和大家逗逗。

到了中午,看管已像是来走亲戚的。小菲的母亲招待他吃了午饭,给他几角钱,作为出门的车费和公园、动物园门票钱。来省城一趟不容易。逛去吧,欧阳萸能跑了?跑到哪里都要户口,光有户口没用,还要居民粮油本,就算有它到别处也领不到粮票、油票,只能在这个居民区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户口,跑得了户口跑不了粮票,所以小伙子尽管放心地去逛,逛完回来吃晚饭。

看管放心地逛去了。小菲想把欧阳萸的两天假延长。她把家里的洗衣粉、白糖、过年特别供应的黄花菜和香油包了一个礼包,装进一只网兜,提着便要出门。母亲把她叫住说:“大头蚕一条,脑子一包水。礼物提在网兜里怎么行?”她边说边找出一个旧布包,把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交代小菲假如那人肯帮忙给欧阳萸开病假,才把礼物拿出来。放在网兜里,帮不帮忙他都看见东西了,好意思再从他眼前拎走吗?

可是没人肯帮一个被看管在劳教农场的人开病假条。小菲傍晚往家走,想到多年前话剧团闹的一场笑话,一个年轻学员特别爱吃猪肝,在一次宴会上吃了好几桌的卤猪肝,第二天大便漆黑,把他吓坏了。有经验的老演员们说那是胃出血,把他送进了急诊室。化验结果的确是胃出血四个“+”,立刻住了院。第三天他就出院了,说他拉出来的不过是在肚子里变色的卤猪肝。

小菲跑到一个熟食店去买卤猪肝。营业员说好久没货了,要买就是肉拱嘴肉耳朵。天已经晚了,她突然发现一个推小车的小伙在叫卖卤菜。他的小车上有个玻璃货柜,里面摆着切好的卤猪肝、卤千张、卤豆腐干。小菲买了一斤猪肝,回到家里,发现只有上面几片是猪肝,下面全是红薯面蒸熟后切成的薄片。慢说在昏暗天色里难分辨,就是在点灯的室内看,它们也酷似猪肝。母亲说人没心肝,猪也没心肝了。

晚上小菲的母亲把看管带到她的住处,让他住里屋,她得把小伙子伺候好,全仗他跟看管队长撒谎,欧阳萸才能续几天假。

新年第三天,老爷子早晨不想吃早饭,只是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必须送医院了。而老爷子一听,便说:“不用去,蛮好的嘛。”他声音游走了不少,只剩下了气息。母亲对小菲悄悄说:“不吃饭,就不会再吃了。”果然,他一天只喝了几杯加了糖和盐的水。

当天夜里,小菲和欧阳萸都守在老爷子身边。过了一点钟,老爷子忽然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去睡吧,明早见。”

他们在隔壁躺下。不知为什么,俩人抱得紧紧的。闹钟上起来,一小时响一次。他们总是轻轻走到老爷子身边,听听他的呼吸。呼吸弱是弱,但平稳均匀。第二天早晨,冲了一杯蛋花糖水,一勺勺喂,喂下去半杯,老人便精疲力尽了。自来水突然停了,楼上楼下的人都拿着锅碗瓢盆去不远的消防站接水。队伍转了八道弯,小菲往家拎水,让欧阳萸和母亲各占两个位置。

水拎到楼上,小菲马上去看看老爷子,设法喂他一些水。她发现水也喂不进去了。但老人依然安详地一呼一息,气流从他鼻子呼出,越来越细,越来越柔。她凑到他耳边说:“爸爸,我们去医院吧?”

他不摇头也不睁眼,眉宇舒展出一个笑意。小菲想,他的意思是:我很舒服,别麻烦我了。

她跑下楼,把欧阳萸从接水的队伍里找出来,回到老父亲身边,他的气息已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