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第6/10页)

那是我第一次亲历死亡,当我连夜赶到镇医院时,已经来不及跟父亲说最后一句话。那间狭小的病房内,灯光惨白,母亲已经昏倒过去,年仅6岁的小妹哭得呼天抢地,大妹单手紧紧地搂住小妹,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我怔怔地站在病房门口,房内亲友医生护士穿梭的身影在我眼里变得模糊而恍惚。

我知生命无常,可那一刻我始终想不明白甚至故意不想明白,只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便再也不能走不能说话不能笑。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一个月前回家,返校的那天下午,在街口等车遇上刚跑了一趟摩的出租返回的父亲,他见我穿得单薄,便半调侃着教训我说,一个大男人还学人家姑娘爱漂亮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他原本不是会戏谑的人,沉默寡言,在我们兄妹眼中是个严肃的人,可那天却反常地与我说了那句话。

我一下子觉得父亲与我亲近了许多,却没有料到,那会是我们最后的交流。

父亲一脉单传,他的身后事只得由堂叔们负责,至于母亲,她一直陷入昏昏沉沉中,发起了低烧,人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睁开双眼迷惘地盯着天花板,她悲伤欲绝可没有流一滴泪,嘴里喃喃,我凑过去,听到她说,摩托车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你该有多痛啊……

在她反复陈述的这句话里,我的心一阵阵地抽搐颤抖。

父亲出殡那日,天色阴沉,似暴雨即将来临,可总也下不来。明媚大概听到她父亲提及,竟然逃课急匆匆赶了回来,她蹲在我身边轻轻说,节哀顺变。

我偏头看到她脸上神情悲戚,仿佛传染了我身上所有的悲痛。第一次,我主动握了握她的手。

我在家待了半个月,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只是脸色依旧很差,时常陷入沉思发呆中,精神有点恍惚,家里的早餐店自是开不下去,整个家的经济来源在一夕之间统统被切断。

看着刚升高中与刚入小学的两个妹妹,在返校的前一晚,我对母亲说,我想休学。埋头给我整理行李的母亲猛地转身,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嚅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发出声音,眼角有泪纷纷落下。

我的心思,她懂,而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我也懂。

010

我不知道明媚怎么会知道我休学的事,她怒气冲冲找到我们学校,不顾众目睽睽拽住我就大吼:“你脑袋抽风了吗?再怎么困难你也犯不着休学啊!不是还可以申请特困奖学金吗?要不,咱去贷款!”

“手续都办好了。”我平静地挣脱她的手,“我明天就要去苏州,你来得正好,免得我还要去找你告别。”

“莫良喆!”

我很怕她又发飙又跟我讲大道小理,好在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默不作声转身跑了。

可我真是低估了明媚的执著与痴傻,第二天一大早,她竟然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站在我宿舍楼下大声喊我的名字。她兴高采烈地宣布给全世界听,莫良喆,这学我也不上了,我厌倦透了我的会计专业,我陪你去苏州,我们一起闯世界!

我趴在宿舍窗台上望着她,哭笑不得。

不可否认,我拿明媚头疼却毫无办法,她好似长不大的小孩,类似的伎俩这已是第二次使,可她乐此不疲。我不知道你们的生命中有没有遇见一个明媚,她磊落她侠气她待你好,可她又不是那种讨人厌的死缠烂打,你或许不爱她,可你禁不住深深喜欢她,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其实这样很自私,真的。

我心里很矛盾,一刻钟后,我才从宿舍走下来站在明媚面前。这一次哪怕伤害她我也要阻止她发疯,我说你这样容易对人一见钟情,你走呀,你放过我,你再去对别的男生一见钟情呀。

我板着脸,神色异常认真,我看到明媚脸上欣喜的神色一点点退去,她被刺激到了,将箱子狠狠摔在地上,大声喊:“莫良喆你是木头人你没心没肺的吗?你真以为我是那样肤浅的女生吗?什么狗屁一见钟情,如果不是我早有耳闻你对唐诺一往情深,如果不是那晚你不要命般为了唐诺扬起酒瓶砸顾桥,我又怎么会被震撼被感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唐诺!”说到最后,她的语调带了哽咽。

“我不爱你。”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直接地拒绝她,我心里其实并不太好受。

“我知道。”她笑得凄凉,“可是我爱你就够了。”这亦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表露心迹。

我偏头,不忍看她。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要碎了她心。

“若你真的爱我,就留在这里,”我心一横,“帮我好好照顾唐诺。”我知道明媚不会拒绝,其实这些年来,我们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知道若她执意跟我走,我的答案依旧如高考那年一般,与她绝交。

多年后明媚对我说,在你面前我怎么能够不输,你太了解我。比之再也见不到你的惶惑与痛苦,向你报告唐诺的生活点滴并照顾她这种不情愿的小忧愁又算得了什么,而唐诺,是维系你我之间唯一的那根线。

明媚是我见过的最通透的女生,可她到底也不能参透我当年那么说的另一层含义,我心系唐诺,可我同样不忍心她为了我自毁前程。

离开前的那个下午,我偷偷去看唐诺。几经辗转才找到她做模特的那家画室,画室不大,隐匿在她学校外的一条小巷内。隔着玻璃窗户,我看到她以慵懒的姿势斜倚在椅子上,神色异常安静,目光专注地望向房间一角,柔情而缱绻,那是只有看心爱之人才有的目光。我微微偏头,便看到角落里站在学生之外的那个男人的侧面,他专注于画板,偶尔抬头望向台子上的唐诺,神情自若。

她爱他,他不爱她。不用问,自眼神交汇便可以窥视出。我没有惊动他们,转身下楼。

没料到唐诺还是发现了我,她追出来:“莫良喆。”

我们不约而同对那晚的事都选择缄默来粉饰太平。

“我听明媚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去找过你,可惜你还没回学校。”

我没作声,她又说:“感觉现在你与明媚走得更近,你的消息我都要从她那里听来。”她语气里竟有淡淡酸意,嘴巴嘟了嘟,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女孩。

“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我晚上的火车离开这里;想告诉她自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想告诉她不要那么傻,爱一个人就付出全部,要懂得给自己留条退路;想告诉她,我会很想她。可到头来,却统统化作一句不相干的话,真正应了从书上看来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