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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曾在一份报纸的背面看到过一幅照片,照片上有一小群人聚集在监狱门外。九点钟刚过,一位警察走来把一份有关于死刑的告示贴在大门上,供人们观看:“死刑已于今天上午九点钟执行,在场的有典狱长、狱医以及本郡行政官。”绞刑快捷省事,不会有痛苦,立刻就能勒断你的脖子。不过,有一位认识一座监狱的典狱长的人曾经透露说,这种死刑有时也会给犯人带来痛苦。他们把一只布袋子套在你的头上,让你站到刑台上,你脚下便腾了空。从走出囚室到被绞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的时间。有人说需要五十秒就够了。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不可能只用五十秒,因为从刑棚旁边下到尸坑里还要走一段阶梯哩。狱医总要到尸坑里查看查看。犯人不总是立时毙命,有的犯人脖子没勒断,躯体往往要蠕动一会儿,只不过没有感觉罢了。有人说这种犯人是能感到痛苦的。那位透露消息的人士有位哥哥是狱医,他说犯人并非全都当场死亡,有的犯人睁大眼睛,把眼睛一直睁很长时间,这种情况所以鲜为人知,是害怕引起舆论大哗。

上帝啊,别让我再想这件事啦,让我想点别的事情,譬如回忆一下远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在跟女儿一起安享天伦之乐,夏日便到长岛别墅度假。她们一定整天打桥牌,看赛马,范夫人对赛马是很入迷的。不知她是否还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遮在她的圆盘大脸上显得太小了。我仿佛看到她悠闲地坐在长岛别墅的花园里,膝上放着小说、杂志和报纸,看到她拿起长柄眼镜,大声对女儿叫喊道:“快来看,海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谋害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我一直觉得那家伙有点不对劲,曾劝那个傻姑娘不要遗恨终生,可她不肯听我的金玉良言。这下她算把自己给害了。报纸为了能登上她的照片,大概会出大价钱给她。”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它把又凉又湿的鼻子伸进我的手里。它从大厅跟踪我来到了这儿。一个人见到狗为什么直想落泪?这种动物给人以无声的同情,带有伤感的意味。狗都是有灵性的,杰斯珀觉察到家里出了事情。主人要是把行李装箱,将汽车开到大门前,狗会耷拉着尾巴,郁郁寡欢地在一旁观看。待汽车的声音消失后,它们便灰溜溜回到大厅,钻进狗窝里……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空中的第一声炸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坐起来,看看表已五点钟,于是下了床走到窗前。外边一丝风儿也没有,树上的树叶无精打采地低着头等待着。锯齿状的闪电划破蓝灰色的天空。远方又响起滚滚闷雷,可是仍不见雨点落下来。我来到走廊里,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一点动静,于是又走至楼梯口,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由于雨云遮住了天空,大厅里昏暗无光。我下了楼,来到游廊上。这时又响起了一声炸雷,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手上,仅此一滴,之后再没有雨水降下来。四周昏天黑地,但是山坳那边的大海宛如一泓黑色的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手上,接着又响起一声炸雷。一位女仆开始关楼上各房间的窗户。罗伯特走了进来,关上我身后客厅里的窗户。

“先生们还没有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夫人,还没回来。我以为你跟他们在一起呢,夫人。”

“不,不。我回家好一会儿了。”

“你要用茶点吗,夫人?”

“不,不,等等再说。”

“看起来,天终于要变啦,夫人。”

“是啊。”

可仍不见下雨。自从两滴雨落在我手上后,再没了动静。我走回屋,来到藏书室里坐下。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了房间。

“汽车刚刚停到门口,夫人。”他说。

“谁的汽车?”我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的车,夫人。”他回答。

“德温特先生亲自开的车?”

“是的,夫人。”

我挣扎着想立起身,可两条腿像面条一样撑不住躯体。于是我只好靠沙发坐着,嗓子眼儿干得难受。不一会儿,迈克西姆来到了屋里,傍着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十分疲倦,苍老,嘴角显露出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全都结束了。”他说。

我等待着下文,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来,也迈不起步子向他靠近。

“结论是自杀,”他说,“不过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理状况。所有人都如坠云雾,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坐到沙发上说:“要是自杀,那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鬼知道,”他说,“他们似乎认为不需要什么动机。霍里奇老家伙斜睨着我,问我丽贝卡是不是在金钱方面遇到了麻烦。她缺钱花,真是天方夜谭!”

他走过来,站到窗户前眺望着外边的绿草坪说:“天要降雨了。感谢上帝,老天终于要降雨啦!”

“后来怎么样?”我说,“验尸官是什么意见?你为什么在那儿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他把老调弹了又弹,”迈克西姆说,“把关于那条船的一些细小问题问过来问过去,其实没人对那一套感兴趣。什么海底阀是否很难旋开;第一个窟窿和第二个窟窿到底相距多远;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开压舱物会对船的稳定性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个女人不要别人的协助,自己能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否关得很紧;把舱门冲开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当时都快要发疯了,不过我压住了火气。见你坐在大门旁,我记起了应该怎样对付他。你要是不晕倒,我可能会一败涂地。你一晕倒,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掌握住了讲话的分寸,也一直跟他周旋着。我目不转睛盯着他那张喜欢吹毛求疵的瘦脸和那副金丝边夹鼻眼镜。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嘴脸。亲爱的,我累坏了,累得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也感觉不着了。”

他坐到窗前的座位上,俯下身子,用双手抱住脑袋。我过去坐在他身旁。过了一会儿,弗里思走了进来,罗伯特搬着茶桌跟在后边。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的那套千篇一律的隆重仪式:拉开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放下银质茶具和热在小炉子上的茶炊,摆上司康饼、三明治以及三种不同配料的蛋糕。杰斯珀卧在桌旁,不时摆动尾巴敲打地板,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我心想生活的规律倒也有趣,不管出现任何情况,我们都依然会按习惯做事,忘不了吃饭、睡觉和洗脸。什么样的危机也无法打破我们的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送到临窗的座位前,又把司康饼递给他。我给自己也拿了块,在上边抹了些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