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页)

绾起头发,绑成松松的发髻,几绺碎发滑在耳边。她没有打耳洞,便只能用金属夹把两点如豆光萤固定在耳垂。她拿出高跟鞋来扫去表面灰尘,在玄关兜转两圈适应久违的高度,拎起手袋出了门。

她曾有过沉迷少女漫画中蕾丝网点与璀璨珠光的年岁,当文摘版编辑的那一年也因工作需要而读了不少都市言情小说。常有类似的情节——出身贫寒的女主角与豪门公子相恋,应邀参加上流派对。女主角对那陌生的世界无知无觉,仍旧以一贯寒酸衣着出席,不幸沦落为派对上最扎眼的焦点、自命不凡的名媛们的笑柄。这时,她爱恋着的王子殿下带着华服与水晶鞋从天而降,把暗淡的灰姑娘打扮成最耀眼的公主。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谢光沂个人认为,这是时代的倒退,更是对灰姑娘本尊的羞辱。

就算是十七世纪那位正版的辛德瑞拉,尚且知道没有水晶鞋和华贵的礼服是无法出席舞会的,更是在魔法消失的午夜慌不择路地离开城堡。身穿球鞋和牛仔裤便贸然出现在派对现场的成年女性,倘若用“弱智”一词形容有些过分的话,谢光沂至少也想给她们扣上一顶名为“缺心眼”的帽子。

试映会在距离国贸不远的宝丽剧院举行,受邀的都是业界名流。谢光沂下了地铁一路走来,只见香车宝马往来如织,衣着体面的司机打开车门,恭敬迎出的那一张张都是报纸、娱乐版面上常见的脸孔。步行的她在其中稍显异类,走到剧院门前倘若被索要邀请函也不知从何说起,便在距离正门百余米的路边停下了脚步,等候顾长庚的联络。不出一刻钟,手机震动起来,顾长庚在那头带着笑问:“现在可以去接你吗?”听闻她已经在宝丽剧院门口了,顾长庚极为明显地愣住,“抱歉,稍等……我很快就到。”

这时,一辆银灰色捷豹停在面前。

顾长庚从驾驶席一侧下车。他难得穿得这样正式,妥帖的纯黑色西服更衬出他斯文的成熟气质。顾长庚把车钥匙交给迎上来的门童,转头望向谢光沂,眼中先是闪过赏识之色,继而又露出几许无奈:“我本打算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店里做造型。”

“唉?”

谢光沂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裙角,这身礼服不合适吗?

“自己默默地把所有细节打点得一丝不苟,你这样会让男士很不知所措的。”

“呃……”

“独立是好事,但这种场合,至少给我留下一点展现绅士风度的余地吧?”迎着谢光沂讷讷的“对不起”,顾长庚替她拿过手袋,愉悦地笑道,“道歉就不必了。倒不如说,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

顾长庚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伴。

宝丽剧院顶层的VIP放映厅里,顾长庚悉心为她调整好座椅,并取来酒水和茶点放在她手边。《容身》第一集、第二集共计九十分钟放映结束后,坐在最前排的导演和几位演员起身致谢,放映厅现场掌声如雷。由于试映会并未招待媒体,所以没有采访环节,有些行程繁忙的向导演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退场,也有些人盘桓不去,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与熟人们寒暄。谢光沂跟随顾长庚离开座椅,往下走,台阶很高,一路上不断有人向顾长庚打招呼。有位中年男士拉住顾长庚多聊了几句,谢光沂认出他是卫星频道的名嘴,同时也是《超级大脑》的主持人。对方好奇的目光落到谢光沂身上:“这位小姐很面生……”

谢光沂忙递过名片:“您好,我是《城市晚报》的记者。”

话刚脱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在场的都是演艺界人士,对记者很介怀,何况这还是一场相对私密的放映会。果不其然,名嘴的笑容有一瞬僵冷,但很快掩饰过去:“顾老师什么时候开始和媒体朋友打交道了?”

话是对顾长庚说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对顾长庚擅自带记者来参加放映会一事很不满。

不该如此老实的。

谢光沂懊悔不已。

“以后我们或许会在工作场合遇见,到时还请Benson老师多多指教。但现在是私人时间,我非常荣幸能作为朋友被顾老师邀请来观摩《容身》的电视剧新作。久仰Benson老师大名,有机会见到您,我很高兴。”不等顾长庚解围,谢光沂便定了定神,如是说道。

名嘴的目光锁住她,良久,突兀地笑出一声:“顾老师,这次的女朋友,主意很大啊。”说着摆摆手,到前排去和导演等人叙旧了。谢光沂被晾在原地,一下子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带几分惶然地将视线投向顾长庚。顾长庚的笑意溢出嘴角:“又犯老毛病了。”

“对、对不起……”

“不是说过了嘛,太独立的女孩子会让男人不知所措的。刚才那种场合,把我推上前当挡箭牌就可以了。”

没想到话题又绕回这里,谢光沂的嘴形顿在“起”字上,咧出一个弧度。

走出宝丽剧院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街口涌进冷风,让两条光裸手臂汗毛倒竖。顾长庚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等门童将车开到剧院门前,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让谢光沂坐进去,说道:“饿了吗?附近有家很正宗的越南菜,一块吃晚饭吧。”

你的恋爱观根本还停留在十八岁。

祁奚这样说的时候,她还满心不服气。

但是容不得她不服气。

成年人的恋爱再不仅仅关乎两人的手是否牵得紧密,不仅仅关乎她是否有那么一件压箱底的小礼服和那么一个分辨场合的心眼。恋爱不再高居云端之上般轻盈浪漫,不再是两个人的事。

而是两段迥异的人生之间的碰撞,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交圆圈之间迸裂出火花的磨合。

她有能力搪塞应付,却觉得疲惫不堪。

“抱歉,今天还有工作,我想先回家了。”

撒了个小谎。

顾长庚并不强求:“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家住得太偏僻,您再开回城里很麻烦。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可以。”

顾长庚劝了几句,见她态度执拗,便把车停在国贸站口,从车窗探出头:“到家以后可以发一个平安的短信过来吗?”

“嗯。”

“还能再约你见面吗?”

“嗯……唉?”

“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放松。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作为朋友’的荣幸,和你出来吃饭或是看电影。”

顾长庚把话说得很有转圜余地,谢光沂便也不好显得太小气,于是点点头:“当然。”

她想了想,又抬起手,挥了挥。

“拜拜,路上注意安全。”